第3章 菊园小记
侯国刚
说来好笑,这个菊园只有2.5平方米,是垒在院角屋檐下的一个长方形的土台。李老师搬土运砖,忙了整整两个星期天,还挨了老伴的几句骂,才弄出这么个小园来。当时的风气,城镇人家住在有点空土的地方,大都是种点葱蒜或韭菜,李老师却全种了菊花。我第一次到他家去,一见那在秋风中开得蓬蓬勃勃的丛菊,精神为之一振。但随即想到,种花养鱼在批判之列,近来院子里花盆都不让放,弄出这么个小园来,菊花又开得这么显眼,合适吗?我把这顾虑告诉李老师,他淡淡一笑,说:“大自然总是要生长花草树木的。”
后来,果然就为了这么个菊园,李老师挨了一顿大字报,被批判了好几次,菊园也被“革命小将”们“造了反”。过了一段时间,造反派们顾不得追究这菊园里的“封、资、修”了,李老师无事可做,索性把精力都用在菊花上,菊园又逐渐兴旺起来。我常常同他在菊园旁坐着闲聊。一天我说:“有人说你当‘逍遥派’,不关心国家大事呵!”他反问我:“怎么关心呢?”我说:“参加斗争嘛!”他看看周围没人,说:“你看那些眼睛都斗红了的人,是关心国家大事还是争权夺利?”我愕然了,无话可说。沉默一阵之后,谈起了菊花,他说:“菊花是我国的特产,可以说是我们的‘国花’,现在世界各国繁殖起来的菊花,都是中国菊花的后代。古人种菊,是拿来食用的,屈原有‘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诗句;菊花还有重要的药用价值,并不像有些人攻击的那么高傲。‘宁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人们不去同情她‘抱香’老死,却去指责她‘不随黄叶’,这公平吗?”说着说着,李老师动了感情。他心中的激愤,我是理解的。停了停,他继续说道:“人们总认为菊花太孤傲,其实是误会。‘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存傲霜枝。’她不忍看着疏林空园长此荒凉下去,这才抖擞精神在寒风里开花,不顾‘蕊寒香冷’,在‘寒凝大地’的时候给自然界带来一点生气和希望,我们怎好还批评她呢?”
李老师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想起了李老师的为人。人们常常议论他孤僻冷漠,其实他对自己的事业十分热爱。记得“大串联”后号召“复课闹革命”,大家虽然去上班,却是有名无实,每天老师们到教研室吹一阵“小道消息”,便各自散去。学生不到学校,到校也不进教室。可李老师不知怎么弄来了三个学生,他认认真真地给他们讲课,讲完了还要布置作业。听说要做作业,有个学生就开溜。李老师着了急,赶上去硬拉了回来,那孩子火了,当面骂他“臭老九”。他说:“你爱怎么骂就怎么骂,但作业必得做!”没有法子,那孩子终于还是做了作业。我们见他一本正经地给三个学生上课,暗地里都笑他“呆”。然而慢慢地,他的班竟奇迹般地有多半人复课了。
我曾问他:“学生那样骂你,你还教他干啥?”他叹口气道:“孩子是我们的希望,我们不能没有希望呵……”
这以后我被调回本县工作了。去年秋天,我借出差之便去看李老师。一进院子,首先照亮我眼睛的又是那小小的菊园。金黄、雪白、淡紫、深红的花,一簇簇似绒球,一盘盘像葵轮,蓬蓬勃勃,开得热闹极了。李老师高兴地迎了出来,他那瘦削的脸上虽然皱纹愈见增多,两鬓的白发也添了不少,但也像园里的菊花,精神着呢。我们又在菊园旁坐着喝茶。谈起他的身体,他说:“愈见不行了。腰常痛,眼睛不好使,工作很吃力。”不等我开口,他女儿小菊就顶他说:“什么吃力?你没看到在课堂上——他一站上讲台就精神百倍呢!”老伴在厨房里忙说:“死丫头,就会说顶板儿话,没见你老子每天回到家,往椅子上一歪,就像瘫了一样?”听妈妈这么一说,小菊也不反驳,瞅着我直笑。我知道小菊是在用反语批评爸爸不爱惜身体,便对李老师说:“既然感到吃力,现在有股退休热,为啥你不退了让小菊顶班?”这一问,他脸上闪出了一些不愉快的神色,说:“是啊,比我身体强壮的都有人退。这种情况不太正常,是多种原因造成的。但看现在学校里,我们这样的老家伙还得有一点。再说,孩子顶班也要让他能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不然,即使我们给了他们一个金饭碗,就能心安理得么?所以我想再好好干两年,同时让小菊再读点书。”退休,顶班,子女安排,一提起这些问题,就会触动我们教师最敏感的那几根神经。可是李老师对这些问题却另有想法,这使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一会儿,李老师又兴奋起来,指着菊花对我说:“你记得陈老总《开国小言》那首诗么?他写得真好,‘幽燕秋花发,从此岁不寒’。”我点点头,懂得他的意思。
在回去的路上,小园,丛菊,连同李老师那瘦削的脸庞,在我脑海里闪闪烁烁,久久不能消逝,最后幻化成一朵很大很大的菊花,占据了我的整个思维空间。我也想起两句菊花诗来:“非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的确,花草中争春的多,斗寒的少,菊花是值得珍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