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信国学大典·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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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梁惠王上(2)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hé)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húsù),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biǎn)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yuè),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诗》云:引诗见《诗经·小雅·巧言》。)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钧:三十斤为一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刑:通”型”,示范。御:治理。引诗出自《诗经·大雅·思齐》,是一首歌颂周文王齐家、治国的诗。)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piánbì)不足使令于前与(便嬖(piánbì):左右亲幸者。)?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盖:同”盍”,何不。)。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hūn),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罔:张罗网捕捉。)。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轻:轻易。)。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译文

齐宣王问道:“齐桓公、晋文公的事,可以让我听听吗?”

孟子答道:“孔子的弟子没有讲齐桓公和晋文公的事的,所以后代没有流传。我也没听过。要不然,我讲讲使天下归服的王道吧?”

王说:“要有怎样的道德,才能使天下归服呢?”

孟子说:“安抚老百姓就可以使天下归服,这是没有人能阻挡的。”

王说:“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安抚老百姓吗?”

孟子说:“可以。”

王说:“怎么知道我可以呢?”

孟子说:“我听胡龁说,有一次王坐在堂上,有人牵牛从堂下经过,王看到了,问:‘牵牛去哪里?’那人答道:‘要宰了它祭钟。’王说:‘放了它!我不忍心看它哆嗦的样子,它没有罪过却要进屠场。’那人又答道:‘那么,要废除祭钟的仪式吗?’王说:‘怎么能废除呢?用只羊来替代它!’——不晓得有没有这回事呢?”

王说:“有的。”

孟子说:“这样的心肠就足以使天下归服了。老百姓都以为王是吝啬呢,我当然明白王是不忍心。”

王说:“是啊。确实有这样的百姓。齐国虽然狭小,我何至于吝惜一头牛?只是不忍心看它哆嗦的样子,没有罪过却要进屠场,所以用羊来替代它。”

孟子说:“老百姓以为王是吝啬,您也不必诧异。既然是用小的替代大的,他们哪里能够体会您的用心?王如果是怜悯它无罪而进屠场,那又为什么在牛和羊之间取舍呢?”

王笑着说:“真的,这究竟是什么心理呢?我并不是吝惜财物,但用羊来替代牛,也难怪百姓以为我是吝啬了。”

孟子说:“没关系,这就是仁爱了,因为王只看见牛而没有看见羊。君子对于禽兽,见过它活着,就不忍心看它死去;听过它的声音,就不忍心吃它的肉。所以君子离厨房远远的。”

王高兴地说:“《诗经》讲:‘别人有心事,我来揣摩它。’说的正是您老人家啊!我只是这样做了,反过来考虑为什么这样,却不明白自己的内心。您老人家这么一说,说到我心里去了。这种心思之所以和王道相合,又是什么道理?”

孟子说:“假如有个人向王报告:‘我的力气足够举起三千斤,却拿不起一根羽毛;我的眼力足够看清楚鸟身上的细毛,却瞧不见一车柴木。’王能相信吗?”

王说:“不相信。”

“如今您的恩情足以使禽兽受惠,而您的功绩不能使百姓沾光,又是为什么呢?这么说来,拿不起一根羽毛,是因为不肯用力气;瞧不见一车柴木,是因为不肯用眼睛;老百姓得不到安抚,是因为王不肯施恩。所以王没有使天下归服,是不肯做,而不是不能做。”

王说:“不肯做和不能做的情形有什么不同?”

孟子说:“胳膊下夹着泰山而越过渤海,告诉人说:‘我办不到。’这是真的不能。为老人折树枝,告诉人说:‘我办不到。’这是不肯做,不是不能做。因此王没有使天下归服,不是胳膊下夹着泰山而越过渤海一类,王没有使天下归服,是折树枝一类。

“尊敬自己的长辈,从而推广到尊敬别人的长辈;爱护自己的小孩,从而推广到爱护别人的小孩。只要如此,治理天下就像在手掌里玩弄东西那么简单。《诗经》说:‘先给妻子做表率,然后推及于兄弟,从而推广到封邑国家。’说的无非是把这种好心思推广到别的方面罢了。所以推广恩惠足以安抚四海,不推广恩惠就连妻子儿女也安抚不了。古代的圣贤之所以远远超过别人,没有别的奥妙,只是善于推广他的善行罢了。如今您的恩情足以使禽兽受惠,而您的功绩不能使百姓沾光,又是为什么呢?

“称一称,才知道轻重;量一量,才知道长短。凡事都是这样,人心更是如此。王请考虑一下!

“王是不是发动军队,危害将士,与诸侯结怨,才觉得心里痛快呢?”

王说:“不是,我怎么会为此痛快?我是要满足我的大欲望。”

孟子说:“王的大欲望可以讲出来听听吗?”

王笑着不说话。

孟子说:“是为了肥美的食物不够吃呢,轻暖的衣服不够穿呢,还是为了鲜艳的色彩不够看呢?是为了音乐不够听呢,还是侍从不够使唤呢?这些东西王的手下都足以提供,王难道是为这些吗?”

王说:“不,我不是为这些。”

孟子说:“那么,王的大欲望可以晓得了,是想要开拓疆土,使秦国、楚国来上朝称臣,统治中国而安抚外族。可是按照您的做法来寻求欲望的满足,就像爬到树上去捕鱼一样。”

王说:“有这么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比这还严重呢。爬到树上去捕鱼,尽管得不到鱼,还没什么祸患。按照您的做法来寻求欲望的满足,尽心尽力去做,接着一定有祸患。”

王说:“可以具体地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假如邹国和楚国交战,王认为谁会取胜?”

王说:“楚国取胜。”

孟子说:“那么,可见小的自然敌不过大的,人少的自然敌不过人多的,弱的自然敌不过强的。现在海内的疆土是方圆千里的地九块,齐国全部的土地加起来只占其中一块。以其中之一同其中之八为敌,这和邹国与楚国为敌有什么区别呢?为什么不从根本处做起呢?

“现在王如果改革政治,施行仁德,使天下做官的人都想在王的朝廷里做官,耕田的人都想在王的田地上耕种,做生意的人都想在王的集市上贸易,出行的人都想从王的道路上经过,天下痛恨他们君主的人都想到王这里来控诉。如果这样,谁能阻挡?”

王说:“我昏昧不明,不能完全领会这种境地。请老先生辅佐我实现理想,明明白白地教导我。我尽管不聪明,却愿意试一试。”

孟子说:“没有固定的产业却有坚定的心志;只有士人能做到。至于老百姓,假如没有固定的产业,就没有坚定的心志。假如没有坚定的心志,就会为非作歹,无所不为。等他们犯了罪,然后处罚他们,这叫陷害百姓。哪有仁德的人在位治国却做出陷害百姓的事来?所以英明的君王划定给老百姓的产业,一定要使他们上足以侍奉父母,下足以供养妻儿,好年成天天吃饱,坏年成不至于饿死;然后引导他们向善,于是老百姓都乐于听从。

“如今划定给老百姓的产业,上不足以侍奉父母,下不足以供养妻儿;好年成天天受苦,坏年成只有饿死。这种情况下要救活自己还怕来不及,哪有闲工夫学习礼义?

“王如果要施行仁政,为什么不从根本处做起:五亩大的宅园,在里面种植桑树,五十岁的人就能穿上丝绵袄了。鸡狗和猪等家畜,不扰乱它们养育的时节,七十岁的人就能吃上肉了。百亩大的农田,不去妨碍农夫适时耕种,八口人的家庭就可以免于饥饿了。认认真真地办学校,反复用孝悌的道理来教导子弟,须发斑白的老人就不必背着或顶着重物在路上行走了。老人都有丝绵袄穿、有肉吃,老百姓饿不着、冻不着,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的,是从没有过的事。”

赏析与点评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阐述的社会理想,与孔子所讲的“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可谓一脉相承。

“无恒产无恒心。”英明的统治者首先应该设法保护老百姓的利益,使其安居乐业,才不至于闹到官逼民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