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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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重令①第十五

凡君国之重器,莫重于令。令重则君尊,君尊则国安;令轻则君卑,君卑则国危。故安国在乎尊君,尊君在乎行令,行令在乎严罚。罚严令行,则百吏皆恐;罚不严,令不行,则百吏皆喜。故明君察于治民之本,本莫要于令。故曰:亏令②者死,益令者死,不行令者死,留令者死,不从令者死。五者死而无赦,唯令是视。故曰:令重而下恐。

为上者不明,令出虽自上,而论可与不可者在下。夫倍上令以为威,则行恣于己以为私,百吏奚不喜之有?且夫令出虽自上,而论可与不可者在下,是威下系于民也。威下系于民,而求上之毋危,不可得也。令出而留者无罪,则是教民不敬也。令出而不行者毋罪,行之者有罪,是皆教民不听也。令出而论可与不可者在官,是威下分也。益损者毋罪,则是教民邪途也。如此,则巧佞之人,将以此成私为交;比周之人③,将以此阿党取与;贪利之人,将以此收货聚财;懦弱之人,将以此阿贵事富,便辟④伐矜之人,将以此买誉成名。故令一出,示民邪途五衢,而求上之毋危,下之毋乱,不可得也。

[注释]

①重令:言治国治民当以法令为重。②亏令:删减法令。③比周之人:指善于朋比为奸的人。④事便辟:侍奉君主身边的宠臣。

[译文]

凡是治理国家的重要手段,没有比法律更重要的。法令威严则君主威严,君主威严则国家稳定;法令没有威力则君主微贱,君主微贱则国家危难。所以,国家的安定稳固在于维持君主威严,维持君主的威严在于法令的实行,法令的实行在于严正刑罚。刑罚严正,法令就会被严格实行,那么百官因为害怕法令而尽力做事;处罚不严,法令就不会严格实行,那么百官就会懈怠失职。因此,圣明的君主审视管理百姓的关键,没有比法令更重要的。所以说:任意废弃法令的人,处死;随意增加法令的人,处死;不施行法令的人,处死;私自压制法令的人,处死;不遵从法令的人,处死。这五种情况的死刑都不应该被免除,一切都只按法律办事。所以说:法令有威力,下面的臣民就害怕了。

君主若糊涂平庸,法令尽管由君主制定,而讨论其是否可行的权力就落到臣子手上。凡是能违反君令而自揽权力的,就可以实现为个人而随意行动的目的,百官怎么会不懈怠失职的呢?况且,法令尽管由君主制定,而谈论其是否可施行却决定于臣子,这就是君主的权力被下面的人减弱了。权力被下面的臣民减弱,而期盼君主没有凶险,是不可能的。法令颁布,而压制者无罪,这就是让人不敬重君主;法令颁布,而不落实者无罪,落实的有罪,这就是唆使百姓不要服从君主;法令颁布,而讨论其是否可行的权力在百官,这就是君主权力的下放;私自增减法令者无罪,这就是让人们找寻歪路。这样,奸诈的人们将因此拉帮结派;善于结派的人们,将因此偏向同伙;贪求利益的人们,将由此行贿聚财;软弱无能的人,将因此巴结富贵的人,并趋从国君身边受宠的小臣;骄傲自诩的人们,将因此盗名窃誉以获得虚名。所以,法令一出,就给人开启五条歪路,这样想要君主不危难,臣民不叛乱,是做不到的。

菽粟不足,末生①不禁,民必有饥饿之色,而工以雕文刻镂相稺②也,谓之逆。布帛不足,衣服毋度,民必有冻寒之伤,而女以美衣锦绣纂③组相稺也,谓之逆。万乘藏兵之国,卒不能野战应敌,社稷必有危亡之患,而士以毋分役相稺也,谓之逆。爵人不论能,禄人不论功,则士无为行制死节,而群臣必通外请谒④,取权道,行事便辟,以贵富为荣华以相稺也,谓之逆。

[注释]

①末生:奢侈品的生产。②相稺:相争,相攀。③纂组:指美丽的衣带服饰。④通外请谒:交结外国,里通外敌。

[译文]

粮食不够,奢侈品的制造却不阻止,百姓一定有受饥饿的面色,而工匠还在以雕饰的花纹相互赞赏,这叫做违反法令。布帛不够,衣服却没有限制,百姓一定有挨冻的伤害,而女工还在以制造华丽的衣服、绣绵织带相互赞赏,这叫做违反法令。有万辆战车兵备富足的大国,士卒却不能上战场对付敌人,国家一定有危险被消亡的祸害,而武士还在以没有从军的身份相互赞赏,这叫做违反法令。做官不注重才能,奖赏不注重功劳,武士们就不愿落实命令,不愿为国捐躯,臣子们也一定交结外国请求会见,采用手段,巴结君主左右的小臣,以升官发财为荣耀来相互赞赏,这叫做违反法令。

朝有经臣,国有经俗,民有经产。何谓朝之经臣?察身能而受官,不诬于上;谨于法令以治,不阿党;竭能尽力而不尚得,犯难离①患而不辞死;受禄不过其功,服位不侈其能,不以毋实虚受者,朝之经臣也。何谓国之经俗?所好恶不违于上,所贵贱不逆于令,毋上拂之事,毋下比②之说,毋侈泰之养,毋逾等之服,谨于乡里之行,而不逆于本朝之事者,国之经俗也。何谓民之经产?畜长树艺,务时殖谷,力农垦草,禁止末事者,民之经产也。故曰:朝不贵经臣,则便辟得进。毋功虚取,奸邪得行,毋能上通。国不服经俗,则臣下不顺,而上令难行。民不务经产,则仓廪空虚,财用不足。便辟得进,毋功虚取,奸邪得行,毋能上通,则大臣不和。臣下不顺,上令难行,则应难不捷。仓廪空虚,财用不足,则国毋以固守。三者见一焉,则敌国制之矣。故国不虚③重,兵不虚胜,民不虚用,令不虚行。凡国之重也,必待兵之胜也,而国乃重。凡兵之胜也,必待民之用也,而兵乃胜。凡民之用也,必待令之行也,而民乃用。凡令之行也,必待近者之胜也,而令乃行。故禁不胜于亲贵,罚不行于便辟,法禁不诛于严重,而害于疏远,庆赏不施于卑贱二三,而求令之必行,不可得也。能不通于官,受禄赏不当于功,号令逆于民心,动静④诡于时变,有功不必赏,有罪不必诛,令焉不必行,禁焉不必止,在上位无以使下,而求民之必用,不可得也。将帅不严威,民心不专一,陈士不死制,卒士不轻敌,而求兵之必胜,不可得也。内守不能完,外攻不能服,野战不能制敌,侵伐不能威四邻,而求国之重,不可得也。德不加于弱小,威不信⑤于强大,征伐不能服天下,而求霸诸侯,不可得也。威有与两立,兵有与分争,德不能怀远国,令不能一诸侯,而求王天下,不可得也。

[注释]

①离:通“罹”,遭受。②比:勾结,偏爱。③虚:徒然,白白地。④动静:这里指措施和政策。⑤信:通“伸”,伸展、延伸。

[译文]

朝廷要有基本的大臣,国家要有基本的风俗,人民要有基本的产业。什么叫朝廷的基本之臣呢?依照自己的能力接受官职,不欺瞒君主;严厉依法治国,不搞结帮;竭尽全力做事,不谋求私利;遇到患难勇敢面对,不苟且偷生。受禄不多于自己的功绩,官位不超过自己的能力,不虚受国家的利益,这就是朝廷的基本之臣。什么叫国家的基本风俗呢?人们的好恶不和君主相背,重视和轻视的不和法令相背;不做君主不喜爱的事,不说有拉帮结派的话;不过奢华的生活,不搞越权的享受;在家乡小心做事,没有违背朝廷的事情的,是国家的基本风俗。什么叫做百姓的平常生产呢?养好牲畜,搞好培植,利用好农时,增加粮食产量,尽力发展农业,开辟荒地,严禁奢侈品的制造,这就是百姓的平常生产。所以说:朝廷不举用正直的臣子,那些善于阿谀奉承的小人便能往上攀,没有功绩的人便能凭空地享受爵禄,奸邪的臣子便能任意作乱,平庸的人便能得到君主的重用。国家不推行良好的风俗,臣子和下民就不服从,君主的法令就难以实行。百姓不进行通常的生产,国家的粮仓就会空乏,财用就会不够。

逢迎小人进用,无老之人取官,奸邪之人得逞,平庸之辈通畅,大臣就会不和睦;臣下不服从,君令难通畅,国家就难于对付危险;仓库空乏,财用不够,国家就无法守住。这三种情况中有一种发生,就会被敌国所掌控。

所以国家是不会随便能强盛的,军队是不会随便能获取成功的,百姓不是随便能发挥作用的,法令是不会随便能实行的。大凡国家要强盛,必须等候军队获取胜利,国家才能强盛。大凡军队要获取胜利,必须等候百姓发挥作用,军队才能获取胜利。大凡百姓能发挥作用,必须等候法令的实行,百姓才能发挥作用。大凡法令能实行,必须等候法令制服靠近君主的人,法令才能实行。所以禁律不能驯服君主的皇亲国戚,刑罚不能实行到君主的左右小臣,法令禁律不是杀害罪行严重的人,而是伤害君主疏离的人,祝贺奖励不实行到低贱的人,却希望法令得到坚定地实行,这是行不通的。有能力的人不能做官,受到奖赏的人与他的功劳不相合,号令违背百姓的愿望,措施政策违背时代的发展,有功的不果断奖赏,有罪的不果断惩处,有令不果断落实,有禁不果断阻止,居高位的君主不能驱使臣下,却希望百姓能坚决地发挥作用,这是行不通的。统领不严肃,军心不统一,阵地上的战士不愿为军令冒死,士兵没有不畏敌人的气概,却盼望军队必胜,这是行不通的。国内的守卫不能确保国土完备,国外的攻占不能确保敌国投降,战场上的作战不能制服敌军,战斗不能震慑四方邻国,却盼望国家的强盛,这是行不通的。恩惠不能施加到微小国家,威势不能扩展到强盛国家,作战不能使天下各国顺从,却盼望称霸于诸侯,这是行不通的。论威信有能与自己不分高低的,论兵势有能与自己相互对抗的,恩惠不能抚慰远方国家,号令不能联合诸侯,却盼望称王天下,这是行不通的。

地大国富,人众兵强,此霸王之本也,然而与危亡为邻矣。天道之数①,人心之变。天道之数,至则反,盛则衰。人心之变,有余则骄,骄则缓怠。夫骄者,骄诸侯,骄诸侯者,诸侯失于外;缓怠者,民乱于内。诸侯失于外,民乱于内,天道也。此危亡之时也。若夫地虽大,而不并兼,不攘夺;人虽众,不缓怠,不傲下;国虽富,不侈泰,不纵欲;兵虽强,不轻侮诸侯,动众用兵必为天下政理②,此正天下之本而霸王之主也。

[注释]

①数:规律。②政理:“政”通“正”。伸张正义的公理。

[译文]

土地宽阔国家富有,人口繁多兵力强大,这是成就霸业的根基。然而,到这时国家就与败亡靠近了。天下事物的规则和人心的改变就是如此的:就事物的规则说,事物发展到终端则走向对立面,发展到极致则走向衰败;就人心的改变说,富裕了,就会产生高傲,高傲就会懒惰懈怠。这里所说的“傲慢”,指的是对各国诸侯的傲慢。对各国诸侯傲慢,在国外就疏离了各诸侯国;而懒惰懈怠的结果,又将在国内导致民众的造反。在国外疏离诸侯,在国内民众造反,这正是事务改变发展的结果,也正是国军爱走到败亡的时候了。假如国土虽大而不进行合并与争夺,人口虽多而不放松、懈怠与鄙视臣民,国家虽富而不浪费放纵,兵力虽强而随便欺负侮辱诸侯,即使有军事行动也都是为公布天下的正理,这才是辅正天下的根基,而可作为霸王之业的君主。

凡先王治国之器三,攻而毁之者六。明王能胜其攻,故不益于三者,而自有国正天下。乱王不能胜其攻,故亦不损于三者,而自有天下而亡。三器者何也?曰:号令也,斧钺①也,禄赏也。六攻者何也?曰:亲也,贵也,货也,色也,巧佞也,玩好也。三器之用何也?曰:非号令毋以使下,非斧钺毋以威众,非禄赏毋以劝民。六攻之败何也?曰:虽不听,而可以得存者;虽犯禁,而可以得免者;虽毋功,而可以得富者。凡国有不听而可以得存者,则号令不足以使下;有犯禁而可以得免者,则斧钺不足以威众;有毋功而可以得富者,则禄赏不足以劝民。号令不足以使下,斧钺不足以威众,禄赏不足以劝民,若此则民毋为自用②。民毋为自用则战不胜,战不胜而守不固,守不固则敌国制之矣。然则先王将若之何?曰:不为六者变更于号令,不为六者疑错于斧钺,不为六者益损于禄赏。若此则远近一心,远近一心则众寡同力,众寡同力则战可以必胜,而守可以必固。非以并兼攘夺也,以为天下政治也,此正天下之道也。

[注释]

①斧钺:刑器,引申为刑罚。②毋为自用:不为君主所用。

[译文]

古代君王统治天下的方式有三,遭遇破坏和灭亡国家的有六方面。贤明的君主能够征服这六个方面,所以,治国方法尽管不多于三个,却能够保全国家、辅正天下。平庸的君主不能征服这六个方面,所以,治国方法尽管不少于三个,却是占有天下而最终灭亡。三种治国方式是哪些?即号令、刑罚、奖赏。六个毁坏因素是哪些?即亲者、贵者、财货、美色、奸邪之臣和玩好之物。三种方法有何用?回答是:没有法令无法调派臣下,没有刑罚无法威震民众,没有奖赏无法鼓舞民众。六个毁坏因素体现在哪里?回答是:虽不听君令,却可以平安无恙;虽违反禁律,却可以避免刑罚;虽没有功劳,却可以获取财富。一旦国家有不听君令而能够平安无恙的,号令就不能调动臣民;有违反禁律而避免刑罚的,刑罚就不能威震群众;有无老而获取财富的,奖赏就不能鼓舞人民。号令不能调派臣民,刑罚不能威震民众,奖赏不能鼓舞人民,这样的话,民众就不愿为君主所用。民众不愿为君主所用,作战就不能胜利;作战不胜,固守就不坚固;坚守不坚固,就会受到敌国的控制了。那么,古代君主是如何面对这种局势?回答是:不因为六个毁坏因素而改变号令,不因为六个毁坏因素而质疑或废除刑罚,不因为六个毁坏因素而增多或衰减奖赏。这样的话,就可以做到远近万众一心了;远近万众一心,就可以达到众寡同心协力了;众寡同心协力,就可以做到作战必胜、坚守必固了。这些并不是为吞并和夺取别国,而是为把天下政事管理好,这才是辅正天下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