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两个世界最初的碰撞(续)(1)
中英的战争技术和战略对比
中国在对西方的逐步开放过程中,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从开小口到开大口,到正式建立外交关系(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我们正式成立了外交部,就是总理衙门),这个过程一般认为是二十年。当时皇帝及一些大臣的私念和这种必然也必须的开放是对立的。在他们看来,我们和西方建立外交关系,进入西方的世界体系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不能容忍的事情。
英国对中国政策的成本核算
此时世界已经进入了殖民时代,大英帝国在全球许多地方已建立起了殖民地。不过,此时英国还是一个商人国度,在制定对外政策时都会进行周密的成本核算,仍然是以考虑成本和收益作为制定对外战略决策的出发点。究竟是将这个地方变为殖民地,还是保持其原样;是由英国人来直接统治,还是扶植本地代理人,思考这些问题的关键仍在于成本如何。所以,当一些地方没有多少人口,缺乏完备的社会组织或政府机关时,英国人可能就会直接占领此地作为殖民地。如果当地有首领(哪怕只是酋长),英国则会利用一下这些首领,然后一步步地使这一地方殖民化。
英国人明白,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完全摧毁其国家机器,进而建立起一个新殖民政府的代价太高,不是它的利益所在。英国人也承认自己就是商人政府,跟中国交战只是先迫使中国开放市场。这就是我们第一讲中说的,英国把中国拖入其世界体系的第一步。英国之所以迫使中国割让香港,就是出于此种目的,当年派马嘎尔尼使团来华,也是想谋求一块地方作为其商业据点。马嘎尔尼的理由很简单,当年明朝政府给葡萄牙人一个澳门作为据点,为什么现在不能给我们英国人一个呢?当时英国人考虑了宁波,考虑了舟山,最后选定了香港。香港的确算得上是中国的第一良港,中国从北到南,没有一个港口比它好,英国毕竟是海洋国家,眼力真好。
所以尽管英国人派来了舰队,但在战争的第一阶段,他们还只是想恐吓一下中国人,如果能通过恐吓达到目的,那就轻松了,未必要真打。于是英国舰队直上天津白河口,这里毕竟离中国的首都更近,恐吓会起到更大作用,然后清朝果真就妥协了。不过,道光皇帝收到的消息是说,洋人在广东蒙受了冤屈——被林则徐枉法冤屈了,他们派舰队前来是要向皇帝喊冤。就像普通老百姓如果觉得自己的冤屈无法在本地得到解决,就可以一路上告,一直告到北京一样。道光皇帝以为就是这种事儿,他想,既然他们喊冤,我们可以去理直啊,我们去把这事摆平不就完了。他不认为这是一场战争,而把其当做了一场诉讼,自认为派出钦差大臣去广东为英国人平反冤屈就没事了。道光帝的这一想法在当时档案里有记载,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然而,当琦善以钦差大臣的身份被皇帝派到广东以后,很快发现事情根本就不是冤屈的问题。英国人仍然是想要中国开放口岸,以达到和中国人经商的目的,他们甚至还要求获得一个据点。谈了半天还是这个问题,给还是不给?显然,琦善身为钦差,其实没有权力答应或拒绝这样的要求。但琦善到最后被逼急了,可能说了一句他可以考虑这个问题之类的话。这边英国人就以为事情可以搞定了。英国人误认为琦善跟他们一样,在涉外谈判中可以是国家的全权代表。他们不知道,在中国没有这回事,中国还没有新式外交,没有这种全权代表的概念,钦差大臣虽然位高权重,却根本没有这个权力。此时林则徐在广东还没走,就把琦善的行为写进奏章,通过广东巡抚递了上去,道光皇帝看后大怒:派他去办事,怎么把国土给卖了!于是,琦善的仕途也就完蛋了。
琦善被免后,鸦片战争的第二阶段也就开始了。这里有个问题,就是为何英军不立刻把广州占了。其实原因很简单,广州离北京太远了,那里不是危及北京的要害,而只是这个帝国的一个通商口岸。天高皇帝远,广州是唯一允许放肆一下的地方——中国传统的治理思路一直如此,之所以广州能走在变革的前列,就是因为中央政府一直采取默许态度。所以,广州肯定不是帝国的要害。要想威慑清朝,应该直接打到北京去,但那里远啊,而且白河口那里能不能驶入内地还很难说。然后英国人就想到了第二个攻击目标,也就是漕运的起点,长江三角洲这一块儿。他们之前就测量过了,大船从这里绝对可以驶入,他们知道,只要把长江这里一掐,就能断绝漕运路线,北方政权没有粮食,可能就要完蛋。但是我们后来的历史书却说,英国人没有在广东交战,是因为怕林则徐,在福建也没有交战,是因为怕邓廷桢。其实,根本没有怕的道理,他们怎么可能怕呢?
从武器上讲,双方当时的差距并不算太大,当时英国的工业革命还没完成,派来中国的军舰都是一些三桅、四桅的大帆船,轮船也有,但还主要是作为辅助船只应用的。英国人的炮和枪基本还都是前装式的,比我们的精度是要好,但基本还处在一个档次上。我们的火炮也是从前面装药,在后面点火,无非他们比我们装药快一点,射速高一点,也灵活一点。我们的舰船上也安置了大炮,只是船不行。英国人的船都是几层的,一层层密密麻麻的都是炮眼。船舱里头的炮架带着轮子,可以活动,这样就可以调整角度,装填好炮弹以后,就把炮推到炮口,轰的一下,将炮弹发射出去以后,炮架就会利用后坐力退回船舱,船舱后都放着大的棉花包,防止后坐力对船体的破坏。当时每一尊炮都是利用绳子牵引的,如果绳子断了或是乱了,炮就有可能乱撞,甚至把船撞沉。历史上多次出现过这种事故,就是作战时船舱里的炮乱撞,结果把船撞沉了,所以发射火炮时必须严格管理。大家想想,这样的火炮和当时中国所装备的火炮相比,尽管火力很猛,而且可以一次几十门炮齐射,瞄准的技术也更好,但基本还是处在同一个等量级的。中国沿海的许多要塞都装备了大炮,后来林则徐到广东整顿海防,发现这些海防炮没有瞄准器,而且不能移动,于是也采取了一系列的变革措施,不过,清军的火炮的确没有英国人的好。枪也如此,英国人当时装备的是前装燧发滑膛枪,而当时清军也有三分之一的军队都装备了火铳。单从人数上看,装备火枪的清军总人数应比英国的多,但是英国人的具体战术是和使用火枪相配套的。他们作战时组成方阵,当时不像后来这样讲究散兵线,士兵们会排成三到四排,前排放枪,后排装药,前排射击后立即后退,后排就顶上,层层轮换,有条不紊,这样方阵就能够保证不断地发射。当中国人面对着这种能持续放枪的方阵时,不消一会儿就散了——被打散了或吓散了,当然也就无法对英军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这种情况在世界其他地方都很常见,真的不是中国士兵太怂,只是英国人的战术真的太厉害了。英国人后来也曾经攻打过虎门炮台,那些炮台曾经被林则徐和琦善等人加固过,而且往上面增了许多兵,但是没什么用,为什么呢?想想看,炮台也就一小块地方,平时几十个人就足够了,无非就是搬搬炮弹,放一下炮,往上增兵几百人有什么用啊?没什么用,只能是给人家当活靶子炸。而且我们的炮台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没有盖儿。那个时候火炮的威力还不算大,在第一次鸦片战争的时候,就连开花大炮都不多。开花大炮用的炮弹是什么呢?就是在球形炮弹里再装上火药和爆炸物。那个时候好多的还是实心炮弹,威力有限,如果炮台上加筑了顶盖儿的话,炮弹一般射不进去,只会砸一个小坑,只有开花大炮才会在发射到预定目标后爆炸,此时威力才大一点,但如果防护坚固一点,也可以顶一阵。所以,当时如果炮台有顶盖,就能起到很好的防护作用,可是那时的炮台基本都没有盖儿。去沿海的一些战争遗址参观就会发现,那些炮台外表看起来很不错,开放式的,利于游人参观,但打起仗来就不行了——被人瞄准了一顿猛轰,估计连人带炮都会炸没了,然后步兵登陆一冲,这边就彻底溃退了。所以虎门一战,关天培手下三千将士几乎全军覆没,他老兄也抹脖子了,但英军只有几个受伤的。你想想,这打的是什么窝囊仗。
其实,鸦片战争之败,不在于清军的将领和士兵不勇敢或者不爱国,也不是武器差太远,关键还在于具体的战争技术和战略境界比别人差太远。清政府不知道炮台还要修筑顶盖,而且增兵也不是这么个增法,往炮台上多增兵就是增大伤亡嘛。后来沿海的历次战役几乎全是如此,唯一给英军造成较大损失的就是镇江,在这里,八旗兵最后一次扞卫了他们祖先的荣誉。以前八旗兵很厉害,但康熙以后一直表现不好,这一次是他们最后一次闪耀光辉,副都统海龄率领他的一千青州兵确实打得很不错。当然,英军也太大意了,因为之前沿途的战役赢得都太顺利了,所以在攻打镇江时他们没有按照之前的作战模式——先依靠密集的炮火把中国军队的防御体系砸烂,然后再派遣步兵登陆——这一次英国士兵没有准备炮火就直接上岸了,然后就跟八旗兵肉搏,所以这一次英军伤亡了一百余人。马克思曾说,如果英军一路都是这么损失的话,他可能就到不了南京。毕竟英军的总人数是很少的,但给英军造成重大损失的战役,也就这么一次。
所以说,现在回望当年的鸦片战争,中英两国军队在物质上的差距并不算大,关键是战术境界差了档次。我们的军事思想和军事组织已经落后了欧洲许多年,中国军队早就用上火器了,明朝就建立起了专执火器的神机营,但从来没有想过在军事组织上进行革新,将冷兵器时代的肉搏战法转变为现代利于使用火器的新式战法。清朝统治者和军队将领或许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因为在此以前他们没有遇到过像英国这样的对手。而一旦遭遇这样的强敌之后,他们就会觉得非常不适应。这么多能战之士,从全国各地征调到沿海,却是打一仗败一仗。我们历史书上所说的英雄,从关天培、定海三总兵到陈化成,这些英雄们的战绩都非常差,他们最伟大的地方就是死得比较壮烈。其实海龄是打得最好的,但我们却没把他当成英雄。总之,中英之间软件建设的巨大差距,导致这场战争一直呈现一边倒的态势,英军最终打到南京,中国被迫与其签订城下之盟。
开放教禁带来了西方的输入
对道光皇帝来说,《南京条约》是莫大的耻辱。此前的清朝皇帝还没有在战败的情况下跟对手签订过这样的条约,所以道光帝觉得这种事落在自己头上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说良心话,在当时的帝制时代,所有的人都是臣民,只有皇帝一个人是有自主性的人。可以说这个国家唯一需要担当责任的就是一个皇帝,其他人都不需要有什么责任心,起码从法理上讲是这样的。除非你有额外的精神,就是想治国平天下。但前面讲过,清朝恰恰又是一个皇帝不让士大夫胸怀治国平天下之雄心的朝代,所以士大夫既没有多少自主性,也缺乏积极性。这样,全国只有一个皇帝要对国家大事负责,所以他确实是很难受的,但尽管他很难受,却并没有对这样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进行深入思考。在签订这个条约时,其实道光帝只是想尽快地把这事情解决掉,无论是赔钱也好,割让香港也好,五口通商也罢,他只希望把这件麻烦事赶快解决掉。包括后来严重损害中国司法独立,让我们中国人感到非常屈辱的领事裁判权,也就是外国人在中国违法时,中国将对其审理的权力让渡给外国领事,这个条款其实是中国人拱手相让的。之前由十三行管理外商的时候,外国人在中国犯罪究竟由谁审理,按哪国法律审理的问题一直没能解决,中国人不胜其扰,最后中国人让外国自己处理算了,我们不管了。后来外国人也说,中国不是个法治国家,因此外国人不会将在中国犯了罪的外国人交给中国法官审理,这种事情一般是由外国领事负责,外国领事在此时就相当于法官了。到最后,凡是外国领事主持的法庭,基本就是由领事说了算。进入二十世纪后,中国人看到中国的法律无法制裁在华违法的外国人时,感觉非常痛心,但一开始这其实是中国人自己送出的,外国人根本没提这件事,不过既然你送了,人家也就笑纳了。
中英《南京条约》没有规定开放教禁,但是里面有一项关键条款。英国人是个很有意思的民族,鸦片战争是它打的,但在打完仗以后,它觉得其他列强也可能跟中国打仗,所以在《南京条约》的附件中有一项“利益均沾”条款,其中规定,大清帝国以后跟其他西方国家所签订的条约,其效力应对所有的西方世界有用。别国打了仗,占了便宜,它也跟着沾光。之后法国、美国就跟着来了。法国当时是罗马天主教教皇的护教国,也就是说它有支持宗教传播的责任。在中法《黄埔条约》中,对比《南京条约》多了一项条款,就是开放教禁。这个条款是很重要的。以前中国也曾对西方天主教开放过,后来因为礼仪之争断绝了,到雍正时期就彻底禁教了,这一次又开了。开放教禁以后,事情就发生了很大变化。法国人的意图只是开放天主教,虽然新教其实早进来了,但也通过条约得到了正式地位。天主教的传人在中国引起过很多纠纷。天主教主要在农村传播,到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以后,很多的教案都是它引起的——在乡村引起过很多很大的纠纷,总是生出一些群体性事件来。新教在传播中虽然引起的纠纷不多,但它给中国带来的变化和影响十分重大,比如太平天国起义的诱因之一就是新教的传人。后来中国的变革,从自强运动、洋务运动到戊戌维新,甚至到民国后的军阀时期,很多都跟新教有关。真正在中国有影响的传教士,基本都是新教的传教士,这很有意思。还有像《万国公报》这样由新教教士创办的报纸,对中国思想界起到了一定的启蒙作用。也就是说,开放教禁,其实也就是开了一个后门,借着这个后门,西方思想借着传教士的力量再次输入进来。中国最根本的变化是要靠信息的输入,而不是枪炮,枪炮只是一个引子,要想真正让这个古老的帝国发生变化,其实还主要得靠新信息的输入,而当时的信息输入者之一就是新教。所以说,关于新教对近代中国的影响,在以前的中国历史研究中,可能长期被低估了。
传统历史缔造的两个神话
传统的灌输式历史,关于鸦片战争曾经创造了两个神话,如今都需要我们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