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陌上花开(1)
§§§引子
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正逢人间四月天,阳光明媚,姹紫嫣红,满目芳菲。
沐浴在春光里,思绪常常会突然被林徽因、金岳霖、徐志摩、梁思成等几个人以及“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的诗句,反复纠缠萦绕,以至于不得不暂时放下手头的许多任务性的冗务琐事,迫使自己坐到桌前,写几行有关林徽因的文字,否则总是神思散乱,难以心安。
上小学的时候,就对林徽因的绝代风华略知一二,因为她是妈妈学生时代的偶像。妈妈的笔记本里,夹着林徽因好几张照片,提起这位旷世才女,她总是充满钦敬。
林徽因的品貌才情、气质风度,有一种柔韧的内在力度,在聪慧灵动中,彰显出一份生命的美丽与尊严,在半个多世纪的悠长岁月里,让人或感佩,或敬重,或惋惜,难以释怀,即使是在美女如云、才女如雨的今天,也仍独具神韵,令人视若拱璧。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是林徽因于1934年5月发表在《学文》一卷一期上的诗作,副标题为“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诗写得很有意蕴,也很清丽脱俗。至于如何解读,那就是读者自己的理解了。
假如可以把自然天地之大爱分解,使之具体化,使之固定在一个对象身上,我更觉得,也更愿意相信,这诗中的夜夜的月圆、呢喃的梁燕、人间四月天所带给她的暖和希望,是来自于她终生的挚友——金岳霖。
与林徽因有感情关系的,除丈夫梁思成外,就是诗人徐志摩和哲学家金岳霖了。但是,此处可以排除徐志摩,不仅因为徐志摩在此前三年就已罹难,更因为她与徐志摩的感情大大有别于金岳霖。只有金岳霖式的爱:理性、深沉、真挚、执著,才会有他们之间那种既是情爱又超越一般情爱的感情,才能与人间四月天两相契合。
林徽因一直深爱着两个人。她为之苦恼,曾对梁思成坦言。梁思成苦苦思索了一夜,次日晨,他对她说,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选择金岳霖,我会祝福你们。徽因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金岳霖。金岳霖被梁思成所感动,说:思成是爱你的,我不能伤害一个爱你的人。从此,他终身未娶,却总是与徽因夫妇相邻而居,维持了一生的友谊。
1955年,林徽因病逝,终年51岁。追悼会上,一向感情内敛的金岳霖,眼泪没有停过,以一种特别的痛惜崇敬,激情飞泻,为他深爱一生的女子林徽因,写了一副气势非凡的挽联:
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对他们来说,对方永远是人间四月的天:艳阳、温暖,丰硕、富饶。
此副挽联,不仅把徽因的诗作嵌入其中,还把金岳霖的情感、心声表达俱足,他心中的林徽因,永远与山河并存,与日月同辉。
林徽因故世多年后的一天,一些至交老友被金岳霖郑重地请到北京饭店。大家不明其故,开宴之前,金岳霖宣布:今天是徽因生日,我们给她做寿。举座无不感叹唏嘘。
1983年,人民出版社出版林徽因诗集。87岁的金岳霖喃喃地说:这太好了,太好了!他手里紧捏着徽因一幅放大的旧照片,像孩子般的请求:给我吧!
林徽因去世后,她的儿子梁从诫一直与金岳霖一起生活,并执以父礼,称呼他为金爸。
1984年,金老去世,与林徽因、梁思成同葬在北京西山。相信,他们会在另一世界中,再续前缘。
由他们,联想到另一个故事,就是德国最后一位古典音乐大师、作曲家勃拉姆斯与大音乐家舒曼一家的友情与爱情,同样的广为流传,感人至深。
勃拉姆斯是舒曼的学生,在老师去世后四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里,深爱着比他年长14岁的舒曼的妻子克拉拉,帮她照顾抚养七个孩子,默默守在她的身边,终生未娶。他为克拉拉谱写了《四首严肃的歌》,祝福她的生日。遗憾的是克拉拉去世之际,在外地演出的他接到电报,辗转数日赶回时,克拉拉已离世两天。
1896年,勃拉姆斯怀揣着《四首严肃的歌》,在参加完克拉拉的葬礼后,回到他在莱茵河畔的住所,在钢琴前反复弹唱,泪水长流。此后,他在800多封与克拉拉的往来信件的陪伴下,孤独地度过生命中最后的十个月,也悄然离去。他被安葬在维也纳中央公墓。
柏拉图曾说:理性是灵魂最高贵的因素。
这样终生不渝的友谊和情爱,历久愈深,弥足珍贵。他们超凡脱俗的襟怀品格,辉映着崇高与理性的光芒。
在人间四月天的时光里,这一切的美好,让我感动,让我肃然起敬,也让我更有理由相信:真爱,不仅永恒,而且伟大、神圣、庄严!
自然之秋,人生之秋,无论怎样美好,都因其短暂而不免凄凉。生命的智慧,就是要在这浮生逆旅的感伤里,在世事无常的迷惑中,寻找坚持到底的理由和勇气,把沉思与感悟、快意与豪情,外化为神闲气定、步履从容。
§§§1.秋思
出了几天门,忙乱而热闹,被一位作家朋友拉去看他的短篇新作,搜肠刮肚地瞎胡评论一番,然后谈事情,会朋友,吃饭喝茶,神聊乱侃,把自己搞得像陀螺,直转得七荤八素、疲惫不堪,还自觉自愿。回程途中,车窗外,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虽然仍是满眼绿色,却已经被几阵秋风和几番秋雨“憔悴”出些许沧桑。转眼间,秋,已悄然而至。
秋,是思念的季节。
秋思,既有人生如梦的抽象感慨,也有对亲情友情、亲人朋友的具象思念。
秋思,不是决堤的江河,不是澎湃的大海,不会感天动地,不会伤痛欲绝,而是雨丝般柔韧,晨雾般迷茫,断断续续,不绝如缕。
汉字具有独特的表意功能,“愁”字,就是“秋”与“心”的组合,难怪秋总是融进那么多的感伤悲凉。比如鉴湖女侠秋瑾的“秋风秋雨愁煞人”,吴文英的“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白居易的“秋雨梧桐叶落时”,或言秋天的愁思沉郁,柔肠百转;或言爱情的望穿秋水,缠绵悱恻。
杜甫怀念李白的“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渭北江东,暮云春树,朝夕远怀,情真意切,被奉为友情之思的经典。
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辽阔悠远,究天人之际,感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叹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身处尘世而不失至纯,浪迹江湖而意趣超然,令人神动。
杜牧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于绚烂之处悟断人生,既有豁达乐观的心态,也有及时行乐的无奈。
国学大师马一浮留美回国,曾久居镇江焦山,有“如此虚空谁可语,苍茫独立看流尘”的诗句,满怀素心,有着对人生际遇的寂寞感怀,对个人操守的执著坚持,昭然解惑。
然而,毛泽东的“独立寒秋,湘江北去”,“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则改写了秋思的底色,纵横捭阖,昂扬激越,一股必为人主的雄浑霸气,充斥天地。
可见,秋思也可以纵情豪放,未必都是感伤缠绵。
§§§2.秋色
如果细心观察,就会发现,秋天的黄叶与红叶,迥然有别于春夏的黄与红。
春天的黄,如柳芽、迎春花、油菜花,黄得鲜嫩水灵,羞涩而蓬勃,是青春少男少女萌动梦幻的花语。
夏天的红,如火鹤、杜鹃、剑兰、美人蕉,红得娇艳润泽,明媚傲纵,旁若无人,是青年男女放肆挥霍的天赐。
秋天的黄,如白桦林、钻天杨,黄得通透、彻底、豪迈,漫山遍野,极具张力,蔚为壮观,辉煌着中年男人半生的成就,彰显出他们全部的骄傲与尊严。
秋天的红,红叶丹枫,流光溢彩,那是积攒了四季的热情,在瞬间做最后的燃烧绽放,如同女人的成熟风韵,沉静中不失浪漫激情而略带疯狂,浮动着青春不再的一丝恐慌,真实而美丽。
即使都是绿,也各有不同。春天的绿,浅淡新鲜;夏天的绿,浓郁张扬;秋天的绿,深重苍凉。
自然之秋,人生之秋,无论怎样美好,都因其短暂而不免凄凉。生命的智慧,就是要在这浮生逆旅的感伤里,在世事无常的迷惑中,寻找坚持到底的理由和勇气,把沉思与感悟、快意与豪情,外化为神闲气定、步履从容。
秋季,借用海德格尔的话语,应该是“诗意的安居”。
人生路上,很多时候需要放慢节奏,去体验、去感悟、去反思,并在反复的体验、感悟、反思中,了解生命的意义,享受生存的幸福,欣赏生活的美丽。
现代化带给我们最大的好处,是富裕;最大的麻烦,是快节奏;最大的损失,是自由的缺失。假如可以允许再极端一些,则是价值多元中的价值失落,是文化重建中的文化贬值。
富裕,为幸福提供了更多更实际的可能,是生活质量的物质基础。
但是,正如德国思想家汉娜·阿伦特所担忧的那样,如果,富裕不是以创造更大的自由为目标,不是以实现公共幸福为宗旨,那么,这样的富裕,带给我们的绝不是福音。以美国为例,美国在经济、科技等方面革命性的成功,在于它在相当大范围里实现了富裕。但是,他们的富裕,是片面“追求暴富的、带有破坏性的热情”的成果展示台。阿伦特认为,这样的富裕与贫穷,只不过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而已。
近百年来,“优等人种中心论”、“西方主流文化论”、“科学技术至上论”,甚至被许多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人类中心论”,已经让我们这个星球的居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终极关怀”,既非单一物质层面的狭义满足,也非只是某一群体的特权,更不仅仅是口头上用以诠释人文精神的时尚标签。如果,我们仍然对人类的明天缺乏理性的认知与选择,对现代化的行为没有合理的判断而一味狂热,我们所面临的,将是比贫穷更大的尴尬。
美国社会的富裕,形成无数耀眼的光环,导致整整一个时代陷入了集体性公共迷幻。人们天真地以为,美国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这里,且不说美国自己所面临的诸多难以解决的社会疾患,退一步说,就算它是完美的,也有着不可复制性。首先是他们那种掠夺性的资本积累,以及他们对整个人类社会资源不公平的霸道占有,就是大多数国家无法效仿的。
有数据统计,美国人均能源占有率,相当于印度的四十倍,相当于津巴布韦的四百倍。美国石油百分之四十以上要依赖于中东。仅此一点,美国式的富裕,就失去了范本的意义和价值。
或许,我们从中能够体会到我国近年提出“科学发展观”,强调“可持续发展”以及建立“和谐社会”的主张,是何等的及时必要而意义深远。
更为重要的是,以现代化为标志的“富裕”在快速扩张的进程中,将宝贵的道德、精神、文化等等无情而悲惨地边缘了。
现在,就连我们所羡慕的美国人本身,也有为数不少的人未必感到幸福,那么,是否有必要重新修正我们对美式富裕的盲目追随与狂热?
如果说,上述表达过于抽象、过于公式化,而且,离我们过于遥远的话,我想,可以把关注的焦点切换到我们自身,并且,换一种比较平白的表述。
现代化也好,富裕也罢,我们追求的无非是幸福。既然,单纯富裕并不能代表我们对幸福的全部理解,倒不如我们适当放慢对富裕的追求速度,让过于集中于富裕的精神松弛下来,在对人性最为朴素自然的本质追求与对平常生活的感悟中,去满足对幸福的渴念,也许,会有意外的惊喜。
凡去过欧洲的人,只要走过阿尔卑斯山一条山谷的公路,就会对那立在路边的标牌有深刻记忆。“慢慢走,欣赏啊!”这既是提醒过路司机不要超速,也劝导人们细品路两边美如画卷的风景,还包含了一种理念:人生的价值,很大成分来自于对过程的体验与欣赏。
快节奏的现代生活,剥夺了我们多少美好的感受?不错,生而为人,不能不忙。忙,是一种存在的价值体现,是每个人对社会必须承担的一份义务与责任,也是一种生活的寄托,甚至是生命的必须与无奈。
然而,如同一切事物都有其适当临界点与饱和度一样,过与不及,都将会走向谬误。我以为,对忙的价值判断,应有这样两条基本标准:
其一,它给我们带来的是更大更多的幸福、快感,还是更多更深的郁闷、痛苦。
其二,是心灵自由的翅膀,还是束缚精神的枷锁。
当然,在忙碌的工作中,特别是在那种富于创造性的工作中,我们所获得的快乐和创造的价值以及被激发的智慧灵感,为我们所提供的精神满足,可以使马斯洛提出的高等级的人格价值得到较完美地实现,或者说,是对必然王国的超越,进而达到最理想的自由王国。因此,这样的忙,理所应当地被排除在世俗忙碌之外。
但是,如果忙到把自己挤压到无我,挤压到变形,挤压到成为机器部件,则是一种人本的丧失与异化,甚至是价值取向的庸俗化,因而,也是一种浮躁。其实,人生路上,很多时候需要放慢节奏,去体验、去感悟、去反思,并在反复的体验、感悟、反思中,了解生命的意义,享受生存的幸福,欣赏生活的美丽。那种行色匆匆、一路猛冲、把一切美好都寄托于明天寄托于未来的人,最终,会在终点悲哀地发现:原来,人生的四季,一切美好,都只存在于过程中;终点,意味着终结与虚无。
近来,经常想起张中行先生。以前,每次见他,都来去匆匆,张老对此很是不以为然。他生前总对我说,别老是那么忙,“陌上花开缓缓行”,不要“久别吴娘暮雨声”,当时,只是偏重于诗的境界理解,后来,才越加感悟到其中更深的人生哲理。仔细想想,能不能减少一些对现代化的过度依赖?不使或者少使自己被浮名俗利过分奴役,尽可能多地维护身心的自由。这,对我们也许更为重要。
生活、生命,都需要更多的“陌上花开”、“吴娘暮雨声”的温情滋养,这样,我们的心,才会更加温润柔软、更加生动鲜活。幸福与否,更多取决于个体的感觉、体验和欣赏。而这些,如果没有这种温润柔软、平和舒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记住了吗?“慢慢走,欣赏啊!”
别忘了,陌上花开缓缓行……美好的生活,应该是理性与诗意的共同存在。
如果,我们的内心世界,有着无边的包容,有着可供栖息的一片绿荫,它将拥有尘世的丰沛繁琐,也会拥有空灵寂静的精神佛国。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这好像是哪首歌曲中的歌词。
精彩与无奈,是这个世界上许多人的生活写真。这使得现代人很“后现代”地炫耀着、苦闷着、挣扎着,也沉浮着。
司马迁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揭示了“追名逐利”是人的本质特征之一;17世纪,约翰·班杨《天路历程》描写的“名利镇”,是人类大社区的生活浮世绘,精当、深刻、传神;19世纪,萨克雷的《名利场》,更是把名利社会的众生相收藏为永恒的历史档案,那里,几乎囊括了我们现实社会各类人的生活原型。“名利”二字,对于人的生活状态与目标追求,有着十分精确的凝缩与覆盖。
古人说,趋名者,争于朝;趋利者,争于市;淡名利者,隐于野。
这里,姑且不论真正意义上的淡泊名利者,是否有现实的存在,以及存在的多寡,更切实的问题是,现实中,还是否有“野”可“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