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的青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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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有志作“伟大的小说”(1)

沈德鸿的父母亲其实也是由父母之言、媒妁之约而缔结的婚姻,但他们二人婚后却在家中同窗共读,成了一对相亲相爱的小夫妻,有了德鸿之后,又过几年有了小儿子德济。

德鸿的母亲陈爱珠出身在一个岐黄世家,德鸿的外祖父陈我如,是江浙一带颇有名气的中医。但陈我如的妻子却因常年患有失心病不能理家,所以陈爱珠在还是个14岁少女的时候,就担起了管理家务的事情。陈我如是一方名医,家里雇有厨子、女仆等佣人,他收有五六个门生,吃住都在家里,为出诊备有船、轿,当然就得雇船夫、轿夫,于是,这成了个有十几口人的大家。陈我如让女儿管家本是迫不得已,但没想到一个小姑娘居然就把这十几口人的日常起居、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管得井然有序。陈爱珠自然也历练得精明、果断、极有主见。

沈永锡16岁上就考中了秀才,经商的祖父很希望长孙能在考场上谋个出身,让沈家改换门庭。然而,沈永锡已经接触了新思想,不准备再走读书人科举的老路。他教过家塾,跟着岳丈大人学医,成了陈我如的关门弟子,还想着有机会去日本留学。

这个小家庭是水乡小镇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家庭,幸福和睦,充满活力。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德鸿八九岁的时候,一场突然而至的疟疾病让沈永锡躺倒在病榻上,久未根治,后来竟转成骨结核,不治身亡。

沈永锡的病拖了经年,在他撒手人寰的时候,家人们并不觉得突兀,但是一个幸福的小家从此残缺了。幼年丧父的小兄弟俩抱头大哭。这一年,德鸿10岁,德济只有6岁。陈爱珠年轻轻守寡,还得拉扯两个小儿。

料理完丈夫的丧事,拭去伤痛的眼泪,陈爱珠决定独自将两个孩子抚育成人。“不教儿曹作陋儒”,她还希望两个孩子都能成才。

其实,还在沈永锡卧床不起的时候,陈爱珠就已经担起了管教儿子的责任。那时,沈永锡的房内总要留有人侍候,而爱珠料理全部家务,无法时时侍候在一旁,德鸿年长,就得经常担当此任。沈德鸿这时刚进入立志小学读书,好在学校就在隔壁,上下课的铃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德鸿总是听到上课铃响,再离开父亲的房间向学校跑去,有时实在离不开人,就干脆请假不去上课。这样做的次数多了,陈爱珠怕德鸿的功课落下,就抽空自己教儿子读书。结果德鸿很快将一部《论语》读完了,比学校里课堂上的进度还要快。

《论语》是立志小学修身课所用的课本。学校主要的课程是国文和算学,再加一门历史。新式小学应该设置的音乐、绘画、体操等课程都没有。国文、历史、修身课都由沈永锡的一个好朋友沈听蕉任课,所用课本是《速通虚字法》、《论说入门》两本书。《速通虚字法》帮助学生学造句,《论说入门》引导学生写文章,里面收录的都是些讲富国强兵之道的论文或史论。难怪沈德鸿成人以后涉足文字生涯,首先从事的是社会评论、时政评论、文学批评的写作。

国文是最被重视的课程。学校每个月都有考试,单考国文一科,写一篇文章,通常都是史论,还郑重其事地发榜,奖励成绩优秀者。

所以对立志小学的学生来说,会写史论很重要。沈先生的课也侧重史论,每周都要给学生布置一篇作文。他出题目,给学生讲几句怎样立论,怎样以古论今,让学生去写。沈德鸿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学生,同班最大的学生已有20岁,是结过婚的。沈先生只能取中而教,他那些论古评今的话,沈德鸿听起来便似懂非懂,然后也煞有介事地论古评今一番。

不过沈德鸿人聪明,悟性又高,学习起来会找窍门。他人小,没有多少历史、社会方面的知识,自己就为每周一篇的史论发明了一套三段论的公式:第一段把题目中的人或事叙述几句;第二段写上一些带感慨的论断;第三段用一句套话收尾,无非是将“后之为XX者可不X乎”,换上几个不同的词而已。这成了他应对每周一文的一道万应灵符,把一个10岁出头的孩子写文章写得都有点老气横秋了。

可是这毕竟给德鸿以扎实的文字训练,日后可谓受益匪浅。以他的聪慧,沈德鸿的作文在学校中出了名,每月的月考和期末考试,都榜列前排,还能带些奖品回家。母亲看到儿子学业上的成绩,自然十分高兴。

陈爱珠管教儿子极严,特别是对长子德鸿,不仅是在督促学业上,更在修身做人上。每天学校的下课铃声响过之后,如果德鸿没有按时回家,她就会责问儿子为什么晚回,是不是到别处去玩了。她不愿儿子荒废一点光阴。当然,这样的管束,以及学校里那种“老气横秋”的训练,也使得沈德鸿从小在性格上缺少几分无拘无束的洒脱与自由不羁的浪漫。

有一天,教算学课的先生病了,学校早放了学,沈德鸿习惯地急着往家走。这时,一个比他大五六岁的同学拉住他要一起玩耍,沈德鸿不肯,只顾往前跑。同学在后面追,不小心绊在校园里一棵大树旁跌了一跤,膝盖和手腕的皮都擦破了,手腕上还流了点血。这个同学不干了,拉着沈德鸿到他家向陈爱珠告状。陈爱珠见状,安慰了那个同学几句,又掏出一些钱给他,说是医治手腕的。这时,恰好德鸿的祖母和二姑母都在场。二姑母是个最爱挑剔又刻薄的人,在一旁没事找事地说了几句讥讽陈爱珠的话。已经安慰好那个同学的陈爱珠听了,勃然大怒,一把将沈德鸿拉上楼去,关住房门,拿起以前家塾中所用的硬木大戒尺,便要打德鸿。以前德鸿也挨过母亲打,不过都是用裁衣的细竹尺,在手心上轻轻打几下而已。这次看到母亲举起了硬木大戒尺,德鸿心里怕极了,转身拉开房门,一溜烟跑下楼去。

只听得楼上传来母亲恨恨的声音:“你不听管教,我不要你这个儿子了!”德鸿从未见母亲发过这么大的火,不敢呆在家里,一直跑出大门到街上去了。

这一来,惊动了全家。祖母命德鸿的三叔出去找人,三叔找了一遭未找到,祖母更着急了,又不好埋怨儿媳,一个人坐在那里生气。

陈爱珠也有些后悔刚才太急躁了,小姑子说几句不中听的话,让她说去就是了,何必认真呢。

沈德鸿这时一个人没头没脑地走在街上,心里感到委屈。明明是那个同学自己跌了一跤,反叫他吃了冤枉,越想越气。但想到那把硬木大戒尺,又不敢回家去向母亲辩明。

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沈德鸿的小脑瓜清醒了。“沈先生刚才在校园里,一定看到那个同学跌跤的情况,何不请沈先生去家里说情呢,他又是父亲生前的好友。”于是,沈德鸿返回学校,找到沈听蕉说明了情况。沈先生听罢,满口答应,当即带着德鸿来到沈家院子里。

祖母见先生来了,迎出堂屋,派人去喊儿媳下楼。陈爱珠心里是既后悔又生气,却不肯下楼,站在楼上临院的窗口说:

“有劳沈先生了,先生有什么话就请说吧。”

沈听蕉见此情况,明白她心里有气,就站在当院里说道:“学校里的事我当时在场亲眼所见,是那个孩子不好。他要追德鸿,自己绊了跤,反倒诬告德鸿。孩子说了怕你不信,所以我来做证。”

陈爱珠听了,没有答话。沈听蕉又说:“大嫂乃读书识礼之人,岂不闻古人云:孝子事亲,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乎?德鸿从家里跑出去也是对的。”

陈爱珠听了这话,默然片刻,说了一声“谢谢沈先生”,转身离开了窗口。

沈听蕉拍了拍德鸿的脑袋,向祖母拱手告辞。祖母连忙谢过先生,送出门外。

德鸿没听懂沈先生后来讲的那句话,老祖母也不懂。看见儿媳只说了声“谢谢”就转身而去,以为德鸿这顿戒尺还是免不了。她拉上德鸿到儿媳房中,让孙子跪在儿媳面前,请求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