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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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永远的嘎洛(3)

不到天黑,色尔古村两户最为殷实的两家财产全部化为烟尘,升入了天空,除了放在山上的牛和少许播进地里的种子。

嘎洛依然是贫农,而尽管以后我父亲出去当兵作战多年,一九五七年回到家乡时等待他的依然是一个头人给他留在那个年代的所有东西。

嘎洛曾对我父亲说:“你不能想不开,我的财产是辛苦挣来的,而你父亲是靠剥削压迫。他跑了,现在你回来就要替他改造。”

我在《旧年的血迹》中写过某个黄昏,嘎洛和刚退伍的父亲共同面对头人房子的废墟有过一场交谈,这话他就是在那时说的。

父亲对我说,嘎洛死得其所。

“他只该是那样的死法。”

父亲问我谁在临终时能像他那样得以享受那种和土地融为一体,被金黄的麦浪与阳光所抚慰的幸福。

夜深人静,我躺在铺上不能入睡,思绪在黑暗中联翩起伏。我但愿相信人的灵魂不死,嘎洛的灵魂正在夜雨淋湿的地上漫步。那些黑色泥土在夜里滋生出雾气和冰凉的露水,而眼下还不到霜冻时节,各种鼠类、蚯蚓,各种昆虫在地下穿行,使土层疏松,充满水分和空气。

嘎洛的灵魂巡视这些土地时恐怕再也无须担心风湿的侵袭。

黑暗的屋子中又响起了父亲的声音:“唉,谁能像嘎洛那样。我其实一半头人一半农民,我是说心头那种东西是这个意思。”

确实,纵观嘎洛一生,我看到的不是种族的差别,而是一个农民所具有的本色,所有弱点与所有优点。不同的脸孔,被土气熏蒸,被烈日暴晒,最终都变为同样的色彩。

我又看见了嘎洛。

那时他稀疏的长须变得苍黄,鬓发已经斑白。严重的风湿病使他关节僵硬,膝头积水严重,每走一步都发出牲口蹄子踏进淤泥的那种咕咕的声响,形容得好听一点是泉水涌动一样的声响。就是这样,嘎洛也总是拄着一支山麻柳手杖,在晌午时分准时出现在地头。他就那样倚杖向人们注视。这是盛夏时节,女人们从齐腰深的庄稼中拔除燕麦和苦艾,男人们修理栅栏。轻风过处,麦浪在嘎洛面前汹涌。他的老婆和女儿都在拔草的女人中间。嘎洛站在地头,吸引着女人们怜悯的目光,并没有人产生被监督的感觉。午休时分,嘎洛和乡亲们坐在一起,膝头上放着蚂蟥,乌黑的淤血也像蚂蟥一样垂挂在他肿胀的膝头上。阳光照在他脸上,十分明朗,只有深陷的瞎眼中有一点阴影。

等他女儿上了大学,他就奇迹般地能下地干活了。女儿死后,他又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每天,家人在太阳起来后,把他弄到门口,他就在裤腰中翻捉虱子。光滑的门槛上印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绛措参军后,我怀着对父亲和父亲的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总之是我们家族最初积攒下钱财的那个人的盲目仇恨,走上了流浪的道路。仿佛他们真有不可胜数的罪恶,必须由我来苦赎。年事渐长,我开始不这么想了。我想念家人。一天黄昏,等我明白过来我的双脚早已把我移到了村口,机耕道上仍然没有机械的辙印。当初开路的那台推土机仍然停在路口,我看不见它当年的鲜红颜色,只听见一片片铁锈在黄昏中自行剥落, 铮然有声。

一个军人穿着簇新的大衣,从推土机那边绕了过来,用老师们也说得拗口的叫做北京话的汉语问我:

“请问这是通往色尔古村的路吗?”

“是。”我说。我还看见自己露出拇指的破烂靴子,而那张从立着的大衣领间露出的窄长的脸是绛措的脸。他回来休假了,听说他已当了班长。我看着他消失在暮色深处,又返身走上了流浪的道路。

后来绛措突然又退伍回乡,原因至今我也不得而知。

那年春天,我在一个伐木场参加了为《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发行举行的庆祝游行。

冬天,我在一个县城报栏里看到了恢复大中专考试的消息。

我赶回村里报名。那时绛措已经退伍了,我刚进村子就看见他穿着旧军装,背着他瘫倒的父亲钻出门洞。

我要他和我一起参加考试。

他说:“不,现在是你的天下了。”

嘎洛也说:“不,我从来就是农民,祖祖辈辈,和你的根子不一样。”只是他的口气中没有儿子那样的怨恨。

这时,他还无顾忌地把一撮牛粪灰塞进了口中,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不可理喻的是,嘎洛一瘫倒,地里的野草就变得疯狂了。秋天,人们等到温度适宜才下地挑拣麦穗,或者干脆就在太阳下慢慢消化一天的两顿饭食,眺望田野中翻飞的快乐雀鸟。

其间,民政部门曾再一次甄别嘎洛的身份,但仍然毫无结果。

他在民政局的档案中的首页上写着:佚名,佚名缘由不详, 别名嘎洛,家住四川省阿坝藏族自治州马尔康县色尔古村。此人为身份待鉴别的流落红军。

我在那里查阅时,没有告诉他们这个嘎洛已经死了。同时也希望,碰巧与这件事有关的人碰巧翻看了这篇小说,也不要停止调查工作,因为我盼望得知他的真正姓名,他的儿子绛措想找到父亲的老家以及老家的亲戚。

金风酣畅。

成熟的麦粒抖落在嘎洛脸上,胸脯上,他感到那是金色的蜂群向自己翔舞而来,射在身上的阳光像是这些亲爱的生灵尾部伸出的锋利的小针,使他麻木的肌肉恢复了感觉。

屋里的塘火渐渐灭了。

父亲对我说:嘎洛死得其所。而他儿子为了一笔能带来八百元进项的运输又走了,还是来不及收割地里丰收的麦子。幽暗使庇护我们房子的四壁消失了。我在睡梦中又舒展开身子,享受清新空气与成熟的谷物芬芳,啊,我又在梦中见到了嘎洛。

我梦见嘎洛在弥留之际看到时光倒流。他模模糊糊地觉得一种轻盈透明的东西溢出了身体。躯体沉重,更为实在牢靠地和泥土融合在一起,而那东西却像蜻蜓一样被风、被阳光穿透……嘎洛伸出了骨节粗大的手,四处摸索,终于捞住了几根光滑坚韧的麦茎。他以此作为支撑,试图抬起沉重的身躯,看看自己的灵魂怎样穿透时光之流。这时,他感到轰然一声,脑子里又有一枚手榴弹炸开了。那光芒照亮了一切,过去生活中他熟知的一切,以及被他遗忘的一切。一切都记起来了,一切都复活了。他惊喜地注视着过去的生活和上面的光亮,但是,暖热肥沃的土地已经张开怀抱接纳他了,我确确实实在梦中看到他的躯体往他亲手开垦的土地中沉落,像是往水里沉落一样。

直到这时,我才肯相信,嘎洛是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