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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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厮守白头 (2)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一剪梅》

月亮总是明亮而博大的,它的光芒如慈母温暖的双手,呵护着万物安睡,温柔如泥。

这一夜,她却无法入眠。那只疲惫的老马在管家的牵引下,踏在青石板上,一声,一声。因为元祐事件的牵连,朝廷已向她下达最后的通牒,她无助地望着月亮,不禁想问天上的织女,我该何去何从?

夜安静得很,她站在门外,听见自己的心脏微弱的跳动声,像数着倒计时一般。闺房的温度低得可怕,像要冻结昔日的温存。月华如水,她看见月亮挂在遥远的天上依然向她微笑,仿佛告诉她这只是她生命的一隅。这一刻,地面的李清照和她身后的府宅似乎被凝结成一块琥珀,不小心漂流在丝般的月光中,不知当李清照孤单年迈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个人出现在天涯,为她拾起这块被埋在记忆下的琥珀?

马蹄声哒哒,叮当的铜铃锁住河畔的风月,平日熟悉的街道巷陌也变换了通常的形态,显得那么陌生,似乎早已不认得自己。她还是第一次洞见如此安静的街道。走时,天还未亮,夜里下过一场雨,像妇人哭泣过后的面庞。每一步都不叫人安宁,湿乎乎的气息。

路过太学府的时候,她叫停了马车,拉开车帘,外面是太学府森严的围墙,重重环绕的墙垣遮住了书香的院子,只剩墙内高高翘起的一角屋檐,那面朝天空张着大嘴的辟邪石狮,仿佛在催促每一个即将通往天朝的官宦子弟。

她不由幻想开来,在鳞次栉比的房屋之间寻找她的爱人。在某一张床榻上,赵明诚的思绪是否也在流浪的途中?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她在太学院的墙垣外洒下思念的种子,便命令马夫,急奔而去。

墙内的你是否听见墙外我的心意?唯愿日光初放前,他的思绪能陪她到未明的天边。

离别总叫人心疼。

数日之后,她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明水,故乡的温柔慰藉着她空空的心。天涯各一方,在依然慈祥的皓月之下,她忽然感到人生的渺小,生命的相似。

千诗织就回文锦,如此阳台暮雨何?

只有英灵苏蕙子,更无悔过窦连波。

同样是与君天涯各一方的苏若兰,那个前秦聪颖的女子,因一幅璇玑图而闻名的美丽爱情,流传至今。

她是在一次法门寺庙会上与他相识的。他叫窦滔,那时正是他心气极高的时候,射飞雁,穿池鱼,样样得意。她也是织锦刺绣诗词歌赋样样出众的大家闺秀,登门求婚的名门望族不尽其数,而她却被眼前这个英武少年深深吸引。于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就这样开始了。

然而,有一天,一个窈窕似仙的女子踏进了她家的后院。这个能歌善舞,娇媚可人的赵阳台深得窦滔宠爱。她是西域的妖狐,生来就是要猎取男人的心的。

后来,窦滔奉命出镇襄阳,本欲携妻妾同往,可苏若兰因见不得窦滔溺爱赵妾,赌气不从,窦滔在一场无奈之后,带着爱得死去活来的赵阳台离开了长安。

女人对男人,天生就是自私的,更何况本就性情清高的苏若兰。敢问,有哪个女子愿意纵容一个有着夺夫之恨的女人在家里撒野呢。虽然赵阳台并非可恨,窦滔并非有意,但她备受宠爱的模样,与自己的冷落处境相比,实在令人伤心。

于是,苏若兰开始了负气的生活。她矜持地自欺欺人。个中滋味,谁与能说。

然而她的爱却终究是深邃的,癫狂的,终于有一天,她还是放不过自己。她无法克制住没完没了的思绪,是爱是恨,还是折磨,一股脑儿的宣泄在那熟宣纸上,她把在排遣孤寂的时光所作的诗词通通编排整理,暗藏在29行、29列的文字里,绣成一幅五色的璇玑图,也许窦滔不一定能够看懂。这是她的性格,爱归爱,不是臣服。

离开赵明诚的日子固然不好过。那就大胆一点吧,像苏若兰,一个人就一个人,抛弃自己的心虽然不是长久之计,却能度过最艰难的日子。眼下,李清照只好逃回故乡,找个人来倾诉。

然而,明水也正是凄凉时。李格非宦海翻船之后,李清照慈祥无比的祖父也跟着去世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嘴里还喃喃地念着孙女的乳名。李清照听着父亲的话,痛哭在祖父坟头,隔着厚厚的黄土,也许她永远也无法忘记小时候趴在祖父膝盖上头感受到的一抹暖暖的阳光和头顶上的那双苍老温暖的大手。

花谢了还会再开,春去了还会再来,人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苏若兰终究受不了自欺欺人的生活,她几乎崩溃。不知道窦滔看到那张她亲手绣的璇玑图时会有何感想,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受伤的孩子最终还是被心爱的他紧紧揽在怀里。

李清照不禁感叹。海难枯,情难灭,与君既相逢,何忍轻离别。

夜阑月下,她踏上一只小船,就这样,静静的,任它漂浮,漂浮。

【11】红酥

她在傍晚的永恒中踏入少时的梦,像春末第一只飞入古老书院的洁白蝴蝶,飘然而过之时才发现她在哭,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红酥肯放琼包碎,探著南枝开遍未,

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

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李清照《玉楼春》

庭院深深深几许?乱红飞过秋千去。再回有竹堂,已是次年春天。

将开未开的江梅花瓣鲜红似火,柔润如酥,花蕾朵朵晶莹剔透,每一朵都是热烈与娇柔的混合体,刚欲爱惜这朵,又恐冷落那朵,朵朵都那么娇艳那么令人爱怜,不知该从哪里欣赏才是。

没有人知道,花中藏有多少香气,也没有人知道,那些花儿酝酿了一年的感情。她们这么执著是为什么,更不知道她们究竟在等待什么。其实,有的时候,鲜花和女子是相似的。最美丽的时候就是含苞待放的那一瞬间。不管你经历了什么,总还是记得甚至怀念第一次遇见他的那一个回眸,朦朦胧胧的,很近又很远,感觉触手可及,却又稍纵即逝,只留下薄雾中摇晃的指尖。自古以来,梅总是带着无限的情意来到诗人或者词人的笔尖,在他们挥毫的瞬间留下悠远留长的思绪。它们总是静静地承载着倾诉者的意念,被印染在宣纸上,被刺绣在生绢上,在时间的河中漂流,漂流,没有尽头。

“红酥肯放琼包碎,探著南枝开遍未。”

看着眼前这棵亲手栽种的江梅,仿佛在一瞬间向你吐露它们无限的情意,你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

可能还得回到初来汴京的时候。那年风调雨顺,父亲的仕途也越走越顺,于是父亲把全家人都接到汴京来,图个团聚。那天,她穿着洁白的衣裙,娇滴滴地来到父亲膝前。在久违了一年的父亲跟前,她显得有些拘谨,父亲是那么伟岸,却又是那般慈祥。也许就是那天,父亲这个词,在她心里不由形成了一座不可磨灭的丰碑。印象中父亲总是温暖的,安全的,他的面容永远都停留在了那一天。可是一年前,当她从马车上下来,触到明水土地的那一刻,近在咫尺的父亲,明显老了,和那个心里父亲的影子判若两人。李清照在一念之间失望,又在一念之间清醒。生活就是这样,沧海桑田,但,总有一轮明月在心里照耀着自己,哪怕在最凄苦的日子里,最寂寞的黑夜中,父亲的一点点爱护也会让她备感温暖和安全。也许,她不该只身前来汴京,尤其在傍晚即将入夜的时候。

这株梅树正是初来汴京时,在父亲李格非的指导下,她亲手栽种的。一年了,她没有想到,这棵江梅在无人精心照顾的情况下,竟然能够开放得如酥一般柔润嫩腻,远观,红似骄阳,在被晚霞映红的鱼鳞白肚云的映衬下,格外顽强。院落已空,杂草丛生,四处都是未经修剪的老树枝,像监视着入侵者一样守卫着有竹堂,这个地方的一草一木自从李格非走后便不再抱有希望。但,无论风雨变换,冰雪欺压,这棵江梅都顽强地在这个曾经于宦海中漂泊沉浮的有竹堂等她。当她如幻想般在忐忑中与它相遇的那一刻,内心深处的激动像熔岩一样滚热,她才明白,原来它一直在等待那个梦里眨着纯净如水眸子的少女。

但她知道,回不去了。她已不再清纯,不再娇嫩。离开赵明诚一年的日子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然而脑海里,却只不断重复着一个场景,那个一生只有一次,即使在离世前的一刻也不会忘记的回眸。和煦的阳光洒在那张笑容绽放的脸上,舒缓地放映着陌生的,亲切的,熟悉的,温柔的,伴着郁郁的香气,现在,全然幻化在眼前花瓣上的一片艳红。玲珑骰子安红豆。

原来,她一直在梦里与他遇见。

“他真的还好吗?为什么不去见他?”红酥眨着细长的睫毛,疑惑地看着清照。

人生的伤感莫过于离别,离别时,像是有人在身体某个位置划下一道伤口,在像眉梢一般绵延悠长的时间消磨下,渐渐凝成一道永不褪色的疤痕,每当看见它,心里就像波澜起伏的海面,久久不能平息。

去年的那天,她在朱门前望见他远去的背影,从此,便没有再见面,那些尘封的书信带不来丈夫的慰藉,只能在梦里释放所有的思念。

黄昏,是一天中最孤独的时刻,即将告别太阳的照耀开始进入茫茫黑夜,却又是一天中最永恒的时刻,在最后一缕阳光还未消逝前,在天边的鱼肚白上映出最绚烂的一笔,如同最后一片花瓣落下之时,全力释放的芳香,在脑海里烙下深深的印迹。

闷损阑干愁不倚,是心中突然泛起的一句声波,击响悬在空中的吊钟,是落井下石的恨意,是炙手可热心可寒的悲凉,是赵明诚无法守护的爱情,都在这一记沉闷钟磬声中扩散开来。夜,悄悄来了,孤独中,还有江梅陪伴,花谢了还会再开,韶华逝去便不再。明朝云起云落,已不是一个女子能够猜想的了。不如这次,真的像命运屈服一回?小酌一杯,钻进美丽的梦中,乘着醉的翅膀再回到未嫁的年代,那个如梦初醒的早晨,再当一回含苞待放的花蕾,再看一次她脑海中永不衰老的眼眸。

【12】茶爱

这辈子,你注定落进我的心底,在我滚烫的爱里舒展,获得清香的宽慰,留给我哀苦的愁眠。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

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

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李清照《小重山》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一天,她驱赶着快马,带着从京城来的信笺,行走在通往汴梁的崎岖山道上。那一天,她感谢上苍有眼,终于能够重返赵明诚身边。

然而,她万万没有料到,自诩聪明贤惠、温婉柔美、目无尘下的自己日后竟成了丈夫身边多余的角色。两年前,还举手长牢牢,不忍遽别,朱门相送,涕泪连连。仅仅两年的工夫,他为何判若两人,虽近在咫尺,却若遥在天边。这还是自己的丈夫吗?两年不见,自己心里已是烈火焚烧,为何他却面无怜惜,怎么会落入这般境地?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想不到,也不敢去猜。

分别的两年成了她与他爱情的真空岁月,各自飘零,没有介质。以往一见面,心里竟感异常轻松,之前的惶惑、兴奋、恐惧、激动全都在那一刻消失殆尽。一切的一切都不必再解释,她明白了,他已经不再爱她。那一刻,她无法再想更多为什么,只是,知道了这个结果,便不必再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