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我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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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舌钉少女》

我在舌头上,打了一个亮晶晶的舌钉

所以我恨你,妈妈

我喂小兔子吃草的时候,被咬到了手指

血的味道是腥的

所以我恨你,妈妈

电车上的男生冲我微笑,我真想跟他回家

可是我不敢

所以我恨你,妈妈

放学回家,天已经黑了,有一个窗口

灯光是蓝的

所以我恨你,妈妈

月亮像被啃了一口的香蕉,水洗过的星空下

我的身体白得发亮

所以我恨你,妈妈

我没有背叛你

即使我恨你,妈妈

如果你死了,如果你死了

我会恨死你的,妈妈

2009/06/21

《她叫左慧》

她叫左慧

左右的“左”

智慧的“慧”

我们有时叫她“左”

声音洪亮清脆

仿佛回到六十年代

仿佛她是

穿着绿军装的

美丽姑娘

或者有时叫她“慧”

声音一样洪亮清脆

仿佛回到八十年代

在理想主义的

温情时刻

这个名字熠熠生辉

我们通常

还是叫她“左慧”

这时声音略微低缓

但依然生动活泼

洋溢着灵气

让人联想到

“秀外慧中”之类

美好的形容词

并且让人

进一步想到

她之所以长着一双

水汪汪的大眼睛

一定是因为

她叫“左慧”的缘故

她之所以会在

繁忙的工作中

还能“扑哧”“扑哧”地

不断笑出声来

就像鱼儿

吐出自由自在的水泡

一定也是

因为她叫“左慧”的缘故

那么她在这个

枯燥无聊的打字车间

已经工作了整整五年

难道也是因为

她叫“左慧”的缘故吗

而当她好不容易

脱下车间里的白大褂

换上的却是一套

暗黑色的西装制服

她站在工厂门口

活像一口陈旧的黑匣子

在等候认领

这难道也是

因为她叫“左慧”的缘故吗

2000/04

《原谅》

朋友中岛

在网上给我留言

说他又没工作了

让我再帮他找

我一下子感到绝望

这年头

到他妈哪儿

找去啊

突然就原谅了昨天见到的那个女孩

我去她们公司时

她正在跟老板请病假

特别强调

为了工作

她要去把肚子里的孩子

拿掉

2007/02/07

《雪灾》

雪越下越大

就着火炉取暖的小青

脸蛋红得

像挂了两个

冻柿子

这使她看起来

像一个孩子

她本来就

是个孩子

但在城里时

她不是孩子

给那些来洗浴城的男人

做按摩

必须用很大的力气

摁压他们全身

有时也会被

动手动脚

她已经学会

咯咯笑着躲开

想起回家过年之前

摁过的最后一个男人

不禁暗自偷笑

那是一个胖子

非要光着上身

让她边摁

边轻抚他那

一身肥肉

结果冻得直叫

听说城里

现在停电了

还断了水

那个怕冷的胖子

可怎么办呀?

2008/03/20

《玛丽的爱情》

朋友公司的女总监,英文名字叫玛丽

有一张精致迷人的脸庞,淡淡的香水

散发得体的幽香。名校毕业,气质高雅

四英寸的高跟鞋,将她的职场人生

挺拔得卓尔不群。干活拼命,酒桌上

千杯不醉,或者醉了,到厕所抠出

面不改色,接着喝。直到对手

露出破绽。一笔笔生意,就此达成

我承认,我有些倾慕她

有一次酒后,借着醉意,我对她的老板

我的朋友说:“你真有福气,这么好的员工

一个大美女,帮你赚钱。”

朋友哈哈大笑:“岂止是我的员工

还背着她老公,当了我的秘密情人

任何时候,我想睡她,就可以睡

你想一想,一个大美女,驴一样给我干活

母狗一样让我睡,还不用多加工资

这事是不是牛逼大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问他怎么做到的

朋友莞尔一笑:“很简单,我一遍遍告诉她

我爱她,然后她信了!”

2009/06/07

三、我们那儿的生死问题

《寂静的乡村》

青壮年走空了的

美丽乡村

偶尔在路上飘着的人

像个游魂

一只山羊

想象自己是长颈鹿

伸长脖子

够一只柿子

一个老人

没忍住

在长满杂草的路上

强奸了另一个老人

2007/07/21

《墙根之雪》

马路上的雪早已融尽

变成水,渗入地下

加大了地表的裂缝

而墙根的雪已经不是雪了

它是雪的癌症

它吃力地扶着墙根,它将

继续黯淡下去,直至消失

沿着墙根行走

每走几步,你就会发现这些

令人心颤的细微之物

它们看上去甚至还很新鲜

而它们到底形成于何时?

呵,在夜晚

竟会有那么多人匆匆奔向墙根

他们解开自己的裤子,或者

把他们的手指抠向深深的喉咙

他们在排泄和呕吐,加深了雪的肮脏

2000/01/22

《屋檐》

一群不甘心的人聚集在

屋檐底下他们不甘心

就这么聚集在屋檐底下就聚集在

这么一个屋檐底下

屋檐底下聚集着一群不甘心的人他们不甘心

就这么走进屋去就走进

这么一间令他们如此

不甘心的屋子他们甚至已经因为这样的

不甘心而聚集到

一个同样令他们不甘心的屋檐底下

屋檐在滴水呀而聚集在

屋檐底下的人们伸长着

脖子他们

不甘心就这么走出去

2000/10/10

《炉灰之城》

大风总有一天会刮过来的

刮过城市

刮过灰蒙蒙的广场和街巷

像一条巨大的蹲在人们头顶上的

灰色的狼

伸出它那长满倒刺的舌头

“刷”地一下

就噬去屋顶、塔尖

和人们的头盖骨

在风中哆嗦着赶路的人们

这才发现了异样

他们把手探往脑后

从脑壳中摸出

一把把黑色的炉灰

2002/02/26

《我们聊起童年》

你在大山里翻过几百个山坡走六十里山路去上小学时

我在平原上练习眺望

你在漆黑的雨后泥泞的山路上踉跄着回家时

我在平原上练习眺望

很多年以后

你在大城市里夜夜买欢希望从妓女身上找到爱情时

我依然在内心的平原上练习眺望

所以我从来没有你的空洞和迷茫

2007/07/21

《清明:想象中的雨》

想象中的雨

清洗了旧时的庭院

青草像麦苗一样发亮

赤脚的男人去了北方

大嗓门的女人去了南方

练习起飞的麻雀

惊动一树梨花

仅仅一场细雨

时间就被打翻在地

檐下坐着的老人

一件毛衣织了三年

2006/04/12

《我们拉》

流动红旗插在黑板的右上角

大红花佩戴在老师们的胸前

好孩子们手里拿着金色的喇叭

骄傲的女生挺起她们没有发育的胸膛

而我们并排蹲在学校后面的茅坑

嘴里衔着草叶,抬头望着蓝天

我们拉呀,我们拉

春天的河堤属于打猪草的少年

公园的长椅属于拥有爱情的男女

摩天大厦是事业有成者们的天下

温暖的炉火边没有异乡人的位置

而我们蹲在公共厕所里一声不吭

夹紧手中的皮包,看着灯芯绒的裤脚

我们拉呀,我们拉

有多少孩子在广场上放风筝,就有多少

妻子和母亲在深夜里红杏出墙

有多少男人在酒吧里吐出胆汁,就有多少

少女用丝绸的睡衣遮住半只乳房

而我们坐在狭窄的抽水马桶上

看着镜子中那个脸色蜡黄的男人

我们拉呀,我们拉

总是这样,在街的拐角出现的

不是疯子就是警察

总是这样,连跳脱衣舞的女郎都以为

通往天国的路是金色的

总是这样,人们都在祝福好人一生平安

总是这样,天气一旦晴朗

我们就会咧开嘴巴

而我们将在这样的天气携带诗稿

冲上大学的阶梯教室,齐声朗诵

——我们拉呀,我们拉

2001/02/01

《熟睡的猫》

熟睡的猫

在正午的阳光下

每一个毛孔

都晒得酥软

肚子上的毛

翻滚如波浪

我从未见过人

睡得如此香甜

即使三岁的孩子

睡梦中

也常握紧拳头

但是猫不会

它此刻温柔

松软

两只前腿蜷着

像人的手

后腿伸得笔直

看起来比前腿

要长很多

如果它突然醒来

会不会

从此直立行走?

成为一个

紧张

焦虑

不安

的人类

2010/01/23

《中国家庭》

她是税务局的

她是

一个小县城的

税务局的

她去五金店收税

她经常

去五金店

收税

她家里摆满铁锅

她家里

一摞摞

铁锅

她的家不大

她的家

很挤

她正忙着择白菜

她在

客厅的桌子上

择白菜

她边择边嚷嚷

她边择

边嚷嚷

她说你再多弹会儿

到开饭的时候

才能歇

窗边坐着

穿白衣的少女

穿白衣的

少女

坐在窗边

弹钢琴

2006/12/15

《我们那儿的生死问题》

我们那儿是一片很大的农村

农村里到处生长着庄稼、男人、女人

以及他们家里的畜生

我们那儿有很多女人是自杀而死的

有的喝农药,有的上吊

大部分选择了喝农药

我们那儿管这种死法不叫自杀

就叫“喝农药喝死的”

我有时很佩服这些喝农药的女人

她们是真正视死如归的人

从想死到死

甚至都没有考虑一下

就干脆死掉了

有时候我又很佩服那几个上吊而死的女人

她们是真正考虑清楚了生死问题的人

真的决定好了要去死

这才上吊死了

我们那儿管这种死法也不叫自杀

就叫“上吊吊死的”

2000/02

《繁殖》

他生下了第一个孩子

是个儿子

他从儿子的眼中

看到了怯懦

和他自己一样的怯懦

他又生下一个女儿

长着和他一样

金鱼泡的眼睛

这令他恐怖

因为他的金鱼泡

是成年后喝酒喝出来的

他不服气

又生了一个女儿

爱说话

小嘴跟抹了蜜似的

他在高兴之余

有点悻悻

这才知道

夸夸其谈

也有令人讨厌的一面

他又生了一个

再生了一个

继续生了一个

生出了像他爹的一个

生出了像他妈的一个

生出了像他老婆的好几个

甚至

生出了一些特别的女儿

分别像极了

他偷偷摸摸

搞过的那几个情人

他越生越害怕

越生越过瘾

生出了一只老鼠

生出了两只刺猬

生出了举着刀满大街追砍他的仇人

生出了梦中出现的鬼魂

生出了小学时的女班长

2011/05/01

《爱意》

妇人在厨房里

耐心地

切一节藕

藕皮已刨净

白嫩的藕身

渗出汁液

排骨在锅里炖着

藕片即将放入

妇人在等待

儿子回来

他不经常回来

二十好几

没找工作

更没成家

妇人想起来

心里就慌

儿子唱歌的酒吧

妇人也曾去过

远远看见儿子

抱着吉他唱歌

眼神深情而又调皮

坚挺的鼻梁

在灯光下发亮

他真帅

就像罗马男人

妇人忍不住笑了

即使是现在

切着藕片

想起儿子唱歌的样子

长发披在肩上

妇人还是忍不住

有点想笑

随即脸就红了

2006/10/26

《老人》

背负双手

如同倒剪双翅

当他漫步踱进

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挂在脖子上的一条

鲜红艳丽的围巾

使他看起来

像一只高大骄傲的公鸡

一丝不苟地

向后梳着的头发

证明了他在岁月面前的尊严

要不是白发掺着黑发

形成的灰色山丘

谁会把他当做一个老人?

但硬硬的鼻梁下

依然缭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鸷

幸亏额头上爬行的皱纹挽救了他

即使是个狠人

也只不过是

一个曾经狠过的老人

人群当中眼尖的那个

看到皱纹中有尸骨在跳舞

年轻时被他杀死的人

柔软的身体

仍然堆积在他的脸上

形成此刻

一个老人应有的慈祥

2009/02/02

《他不吃螃蟹》

那个年代,那个渔村

饿死很多人

大海就在

村庄外面

肥胖的黄花鱼

大把的蛏子

海螃蟹遍地都是

一天深夜

他的父亲

躲过巡逻的民兵

翻过堤坝

来到海边

手忙脚乱

搞了一筐螃蟹

这种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事情

他干得心惊肉跳

然后绕到邻村

爬上后山

越过山岭

回到家中

他那没有几颗牙

快饿死的奶奶

嚼了整整一夜螃蟹

2007/09/25

《停尸间里仨老头》

前面的老太太

还没被推进去

后面的仨老头

并排躺着

耐心地等

都瘦

剥去脸上那层皮

就是三只大小相似的骷髅

都仰着头

半张着嘴

都穿黑绸衫

盖薄被

活像老哥儿仨

刚推完一局牌

累了

躺下歇息

看不出谁享了更多的福

也看不出

谁遭了更多的罪

老哥儿仨

就这么躺着

不说话

等前面的老太太进去了

他们也将鱼贯而入

烧成灰

剩几把骨头

化成青烟之后

在半空中

彼此笑笑

拍拍肩膀

叙叙年龄

聊聊今年的雨水

会不会影响

小麦的收成

2003/05/02

《 大灾之中,朋友诞生一子,闻之悲欣交加——写给李师江》

几日来

我心中住着一个溺水的人

挣扎,沉浮,哀号

一张又一张

死者的面孔

一具又一具

孩子的尸体

令我越来越沉默

我怕我心中

那溺水的人

会窒息而死

我的儿子正在楼下玩耍

多少孩子深埋在废墟?

就在这时

收到你的短信

你的儿子于今天出生

那么多孩子死去

你的孩子出生

那么多生命消失

新的生命诞生

如同一根救命的稻草

将我心中快要溺死的那人

从血浆淋漓般的水下捞起

我的朋友

你在喜悦中抱着你的儿子

而我此刻

悲欣交集

不能自已

2008/05/15,汶川大地震后3天。

《川音祭》

大地轻启獠牙

川北几万人命

四川盆地

天府之国

去年我曾写过赞美岷江的诗

还劝我的朋友

娶一个四川女孩儿做老婆

我一直觉得

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是川妹子

说话的声音

既干脆

又温柔

活泼得像兔子

清新得像小草

与她们的性格一样

转眼之间

山崩地裂

几万条柔软的川音之舌

从此永远

紧锁在牙关

2008/05/24,汶川大地震后12天。

《下岗女工》

1997年夏天

傍晚的泰兴汽车站

她站在人流中

像湍流不息的河边

一棵孤单的柳树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

我是农村长大的孩子

对城里女人有天生的敏感

一眼就能辨认出她的矜持

我从她身边走过

她想喊住我

又有些喊不出来

我放慢步子等了等她

她终于跟了过来

小声地问我去哪里

可不可以坐她老公的车

没怎么讨价还价

三十块钱

从县城到我的农村老家

我记得她

她不记得我

第二年暑假回泰兴

刚从长途汽车下来

一拥而上拉客的男女中

她动作最敏捷

像入水的鱼鹰

一口叼住我的胳膊

嗓门大得

像沸腾的水铫

我失落是因为

一个农村孩子

对城里女人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想象

她们身上有一种迷人的骄傲

她们的矜持里有一种好日子养出来的尊严

2012/05/22

《都市宠物》

已经五年没有见过的圆球状动物

今天在电视上出现了,我兴奋地

发出一声惊叹——天哪,这个宝贝

越发肥嫩如前列腺,青春不老

他是怎么做到的,莫非有长生之术?

随即猛拍额头,我怎么忘了,这个

圆溜溜的宝贝,原本,就是假的。

但他表演得太真了,兴致勃勃,

比人类还人类,时而尖叫,时而大笑

时而热爱艺术,时而打扮成摇滚青年

时而变成名流,圆眼睛里竟能冒出

智慧之光,时而愤怒,世界上最经典的

愤怒表情,刻在他肉丸子般的脸上。时而

被人,当成一个骗子,被骗的女人,泪光

涟涟。我不禁大笑,你们难道不知?

一个假人,天生有当骗子的天赋人权。

我看着他在电视上游刃有余地表演

笑得在沙发上前仰后合。妻子不解,

问:那坨肉看起来不像是假的呀,笑起来

还一颤一颤的,还有,眼珠转得

还很快耶。我说亲爱的,你仔细看

那张脸,再仔细一点,看他的,开怀大笑,

看出来了吗?妻子恍然大悟,哦,果然

仿佛有几根线,拉着他的五官,一拉,

就绽放,一拉,就绽放,只有最高超的

木偶师,才能精确地,操控如此完美的比例。

我看见我认识的,这个胖宝贝,在谈到某个

令人悲伤的,社会话题时,伸出硅胶制成的假手

抹抹已经通红的眼睛,我不禁为他叫好,大声喊:

再用力憋一下,再用力憋一下,再用点力

眼泪就出来了。只见假人的脸上,眼泪

哗地就出来了,我笑得都快喘不过气来。

我的肥胖宝贝,塑料心脏里,装了几百个

暗格抽屉,他喜欢,和自由知识分子谈论民主;

和左派知识分子,讨论底层;和诗人,讨论精神;

和艺术青年,讨论电影;和女人,讨论金钱;

和商人,讨论政治和中式家具。我曾经见过他

不停翻弄心脏里的那些小抽屉,哗啦哗啦,

打开,关闭,打开,关闭,一分钟,能换七八个

所有与他交谈的人,如遇知音,敞开心扉

这个假东西,他迷上了做一个人类。与时俱进。

二十年前,他爱睡出生在六十年代的女人;十年前,

他爱睡,出生在七十年代的女人,五年前,他爱睡

出生在八十年代的女人……每当我想起,那些条真阴道,

被一个假鸡巴,一顿乱捣,就笑得,直不起腰。

2009/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