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我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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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在你的身上寻找——写给儿子》

任何时候扭头看你

总是忍不住

像看一种

既神秘又亲切的事物一样

凝视

从你眼中长出的每一片树叶上

寻找我的痕迹

那些并不容易找到的我

像慢慢浮现的星星

一颗颗

被你擦拭得明亮

我在你身上

找到了一堆我

这让我有时欣喜

有时羞涩

有时又自责

而那些既不属于我

也不属于你妈的部分

让我激动又困惑

像是老天的新发明

又像是宇宙和你之间的

一个小秘密

在太阳底下

你新鲜得无解

2012/07/20

《妻》

只有在她的身旁

我的目光才变得柔软

她洗完澡出来

神情宛如处女

如果不是肚子依然有些大

你根本看不出来

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

她因此很自卑

因为肚子变得那么大

我太累了

躺在沙发上

头正好

枕在她的肚子上

柔软

并且肥沃

让我内心宁静

我静静地听着她肚子里发出的声响

就像里面还有一个孩子

我枕着她的肚子渐渐向梦中沉去

芳草萋萋的坟丘

覆盖住我的身体

2007/06/13

《苏北》

有时我会想起你,苏北。想起你

干燥的土路,失神的河水。想起

两只羽翼未丰的脏鸭子,被夏天

光腚的儿童,赶进一茬茬割了又生的

芦苇丛中。而河岸永远那么宁静

外公,我在北京挺好的,有时

我会想起你,想起你所在的苏北

想起我的泰兴,你的海安,想起

我和你所共有的,并不热爱你的亲人

你已死去,而他们好端端地活着

遥远的苏北,空气里有咸鱼的气味

农村里梳着背头的暴发户,和城里

掏空腰包的年轻人,推着同样型号的

摩托车,在和外公一样满脸皱纹的

老人,狡黠的微笑中,带着自己

成熟或快要成熟的女人,飞驰而过

满地尘土。而此时,我的外公

方圆几十里独一无二的,阴阳先生

已归于尘土。没有来得及用温润得烫手的

罗盘,为自己勘察一处,容身的墓穴

没有来得及,与被生生拆散的最后一个

七十岁的老情人道别,便被不孝的儿女

我的父母和舅舅们,火化了事。在故乡

整齐的绿着的田垄上,密密匝匝的坟墓中

看风水的外公,失去了一席之地

我在北京没什么。你阖上双眼时,我全然

不知,我未曾碰过你枯瘦的手指

你的子孙,包括我妈在内,不会有人

为你落泪。他们都说你不好,没人

说你一声好。你的历史,大伙儿全知道

你扛过枪,当过新四军,也算老革命

只是因为一不小心,和一个皮肉生涯的

女子,发生纠葛,便被遣送回家。后来当了

公社的财经,有点生杀予夺的味道。只是

狗改不了吃屎,作风问题,使你惨遭革职

在你百无聊赖,看起了风水之后,你

声名大噪,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看风水的,张进芝老先生,灵光得很

你有钱了,一半顾家,另一半,水漂似的

分给你的,不知多少个女人们

我嫉妒你的女人比我多。但是

你的儿子和女儿,为此愤愤不平,为他们的

母亲,我的外婆。她是个驼背,比九十度

还弯,据说是生活的重担压的。她还耳聋

叫她三十声,她理都不理

可是,我的外公,糟糠之妻不下堂

更何况,她给你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儿又生子,子又生孙,你不爱她,大家

便都恨你。你死了,连我,据说是

得了你遗传的风流胚,也未曾为你落泪

在我的家乡——苏北,你一个人去了

你的情人对此一无所知。她们都已老了

倚着门框,翕动嘴唇,说些人所不知的

旧事。偶尔会想起你,勇敢的小兵

有钱的财经,灵验的风水先生

你一个人上路,一个人走进你的苏北

你有一个儿子在宁夏,你有一个外孙在北京

没有人想起你,除非偶然,当他们

想起苏北,想起干燥的土地,失神的河水

想起为了挣钱和娶媳妇而奔忙的乡亲

1998

《天下无戏言》

吃着晚饭的母亲

突然提起弟弟来

抱怨道

“连过年

都没回家待着

不知道整天忙什么”

我不管她的唠叨

只顾埋头扒饭

母亲说着说着竟有了气

“一年到头

他跟我说的话

不超过十句”

我心说糟糕

母亲最近身体不好

要把憋在心里的气

撒出来了

我不敢接茬儿

埋头扒我的饭

果然

母亲接着就愤怒起来

“早知道当初

还不如不生他呢”

我一愣

脱口就说

“当年你可说过

等你老了

不会跟我过

要跟老二过的啊”

说完我就后悔了

自己也没想到

小时候

母亲的戏言

我竟然一直藏在心里

耿耿于怀到今日

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

接下来整个的晚饭时间

母亲竟然都在解释

她当年的

这一句

戏言

2007/03/06

《甜头》

我的奶奶

是普天下

最聪明的奶奶

在她生命的

最后几年

她毫不犹豫

摔了一生中

最漂亮的一跤

并且成功地

摔断了自己

屁股上的

一根骨头

从此我的奶奶

幸福地躺在床上

让我的父母

每天送饭送水

还要端屎把尿

我的奶奶

在九十三岁那年

终于证明了

生儿育女的甜头

2000/08/05

《我在你和神之间》

人活着有多难?我知道。

人在自己的心里活着有多难,我也知道。

每个人,在世间安身立命,其中的难

我隐隐约约,仿佛知道。但我正忙着解决我自己的问题。

有时解决了一些,更大的艰难随即又出现。

这过程激发了我的斗志,我甚至有些享受。

但我忽略了你, 我以为我给了你温暖,

我们衣食无忧,有一个看起来美满的家庭,

甚至好像,我还给了你一些爱情。

但我并没有真的理解,你在你的内心中有多难。

我无能为力,又或者是,并未为此而努力

我甚至看不起你自己的挣扎。

我忽略了你的迷茫,因此不知道你的痛苦有多深。

你开始接触有关灵修的知识。上各种各样的课程。

前些日子,还专程去印度金奈,在一个灵修学校

待了整整一个月。学校的创办者是一对夫妻,

他们声称自己是世间的神。夫妻俩都是神。

我非常思念你,包含着说不出来的纠结和恐惧。

其实我见过神,可能你也见过,当我牵着你的手,

漫步在林荫道,神就坐在我手心的汗滴里。

如果那时你也是爱我的,你就应该见过神。

神在我们的孩子漆黑的眼眸中,天使不一定

非要长着六翼的翅膀,在你面前苍蝇般乱飞。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耀进房间,照在天使透明的脸上。

平静的生活有幸福的光辉。十年前,我每天呼呼地

喝着你给我煮的排骨汤,你坐在身边,神一样微笑。

神有时在死者身上,显得格外严肃和安静。

我曾经为你去世的父亲更换寿服,他是一尊手脚冰凉的神。

因对你的生活感到放心,离开人世时格外平静。

你把他的遗照带回家,挂在墙上,神就在我们家住下了。

和你一样,我也相信神的存在。他有时居住在乌鸦的左眼,

有时停留在槐树叶变黄的瞬间。那年夏天我们在路南县,

看彝族人的火把节舞蹈,满大街都是神。

神调皮极了,刚才还落在跳舞的人小腿上

转眼又换到了黝黑的手掌,时而又落在女人丰满的臀部。

神在一盏灯光中,在一袭旧衣上,在奔波时疲倦的眉眼间。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首诗给你——这不能改变你的决定。

从印度回来,你确实变得快乐,像被人下了药似的。

但是你说:即使是被人下了药,能变得快乐你也愿意。

我瞬间无话可说。你接着告诉我,你以前活得像行尸走肉。

我感到自责,又有些愤怒,我觉得你这话伤害了什么,

可能就是——和你在一起时,我看到的那许许多多的神吧。

2012/12/13

《奶奶的愤怒》

你吃饭的时候

为什么总要把筷子

戳在碗里呢?

那么老的奶奶

最爱我的奶奶

气极了似的

对我叫了起来

你不知道

只有家里死了人

才把筷子

戳到碗里的吗

我家当然没有死人

奶奶的愤怒

只是因为

如果真的会死一个人的话

肯定就是她

2002/08/14

《温暖的骨灰》

父亲越来越苍老

令我感到陌生

既不像年轻时那样暴戾

也没有老年人应有的温柔

仿佛失去了人类的气息

像一个木头做的

摆在家里的盒子

这感觉令我惊恐

我试着靠近他

伸出双手感受他的温度

我在他的体内

握到了一把温暖的骨灰

这下我放心了

父亲,他就是你

如此轻盈

被我珍爱地

抱在手心

2009/02/07

《外婆去世》

外婆去世了

故乡的亲人

在一场瓢泼大雨中

为她送葬

送葬的路说长不长

用去了我三十年的时光

我花了整整三十年工夫

才把童年时认识的那些老人

一一送进坟地

一个都不剩了

战火

逃亡

饥饿

批斗

贫穷

他们的一生从未幸福

连死亡

也被烧成骨灰

再花三十年工夫

为现在的老人

我的父母们送葬

他们从出生开始

就被剥夺了灵魂

在谎言中长大

在空洞中衰老

2007/07/09

《外婆的葬礼》

外婆的葬礼办得隆重

母亲哽咽着朗读她连夜写出的长达好几页纸的祭文

二舅从遥远的宁夏赶回

小姨请来了做法事的和尚和唱戏的班子

刚刚做完手术不能动弹的大表哥躺着也要家人把他抬回一百公里外的老家

这些都是母亲回北京后向我描述的

其实我知道母亲在心里埋怨我和弟弟

只是她没说

我甚至能感受到遥远的家乡从小对我特别好

也是最重亲情的大表哥的埋怨

他当然也没说

我终究没有回去

确实是因为太忙

但奶奶去世的时候

我可是想都没想就抛开一切匆忙飞回

母亲的失望我心知肚明

可是有些东西强求不来

很小的时候

我多病

父母为了带我求医

把弟弟托付给外婆

他被绑在一辆童车上

嚎哭了整整一周

我记得这件事情

并不意味着我恨我的外婆

她那时的难处我当然知道

但是有些感情就是这么慢慢流失了的

2007/07/21

《父亲》

1

父亲我二十四岁开始抽烟

你不知道当我沉迷于此不能自拔时我是多么害怕因为

你就是二十四岁开始抽烟因为

家里永远笼罩在一片呛人的烟雾中因为

母亲的哮喘因为

你臭烘烘的嘴巴和焦黄的手指因为

我竟要变得和你一样吗

父亲你有阴郁的舌头

像暴风雨来临前翻滚的黑云你有

坚固的牙齿愤怒地咀嚼食物一脸阴霾你有

一双横断的手掌呼啸的耳光落在妻子和儿子脸上你有

天生的大嗓门母亲躲在角落里垂泪而你旁若无人你有

一双劣质皮鞋的双脚愤怒地踢向我的胫骨

父亲你揍我因为我在课桌上写字

但是你不能折断刚刚给我买回的圆珠笔

那是我的第一支圆珠笔

是你给我买的

父亲你揍我因为我写作业字迹潦草

但是你不能让我下跪在门口的水泥地上让所有人看到

我血管里的血都快喷出来了但是我不能说

父亲你揍我因为你喝酒的时候吹牛而我小声咕哝了一句

但你不能永远在酒桌上当着那么多人吹牛所有人

都知道那不是真的都知道我的父亲在吹牛

父亲你揍我因为1982年分田到户时你和村里的队长吵架你像

一只鸡冠通红的公鸡冲了上去却像青蛙一样被那农民

一把扔到水齐膝盖的稻田

父亲你揍我因为1983年他们不让你入党1984年

他们不让你入党1985年他们不让你入党1986年他们

仍然不让你入党

如今你终于揍不动我了

在我的家里

像一个拘谨的客人

你学会了沉默地吃饭

大家都沉默地吃着自己的饭

沉默多么好!

和你在一起的岁月里

我几乎从来没有吃过一顿沉默的饭

如今你沉默地喝一杯酒,吃自己的饭

我忘了从哪一天开始你变得如此沉默

我享受着这三十年来难得的安静

2

父亲,其实你心里知道母亲从来都不爱你

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你知道她还说你什么吗?

她说你是个“小男人”

哈哈哈哈哈

父亲,你遭天谴了

你的已经揍不动的老婆

她告诉你的儿子

你是个小男人

无法想象这个逆来顺受的女人

在心里对你的蔑视如此强大

竟一次次告诉自己的儿子

父亲,我不想听她这么说

我不想听这个女人这么说

但是我爱你吗?父亲

有人爱过你吗父亲?

但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父亲,你不再是一个君王,垂下了苍白的脑袋

你逡巡着找不到任何一块属于你的领地

那天被我随口说了两句你居然失声痛哭

你哭得那么大声几乎是号啕大哭像被抛弃的婴儿

父亲,你一直就是被抛弃的你被那杂种抛弃了你一直

拼了老命想赶上你终于知道再也跟不上了父亲

你哭吧今天之前我从未见过你的眼泪

我知道你懦弱你胆小你坚强你自卑你脆弱你下了狠心你挺了过来

但我从来不知道你有着怎样的内心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大声地痛哭在你的儿子面前

父亲,也许我是爱你的

3

父亲,你从来不谈你的过去

以至于我根本无法想象你这懦弱、瘦小的属鸡的男人

竟然也有光辉的岁月

父亲,那时你该多瘦

吃糠和咸菜的父亲

裹在肥大的军服里

到底是怎样一副模样

你是怎么成为一个学校的造反派总司令的

你是怎么让你的弟兄们服你的

你从来不提你的过去

我问过

你只是说:“我们没有打死人!”

父亲,你从来不提你的过去

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儿子

母亲才告诉我

你读高中的时候

与你相恋的是学校的校花

舞蹈队的队长

白杨般的少女

令所有女生自惭形秽

母亲在年迈的时候提起她

口气里依然只有羡慕

那是怎样一个女人

终你一生不再提起

你是老三届的高中生

轮到你们的命运

是不允许也根本没有大学可上

你只能也必须返回农村

你拒绝了她

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她

你后悔过吗?

她后来在苏州

嫁给了一个瘸子

4

父亲,那摧毁你的不是岁月

父亲,那啃食掉你所有皮肉脑浆心脏肝肺的不是你的儿子

父亲,如今你颓然老矣

父亲,那杂种毁了你

2006/07/27 初稿,2007/03/01修改

《家族赋》

1

麻雀有麻雀的亲戚

我有我的

他们从我身边散开

偶尔又合拢

他们是大海

他们是

我与人类的边界

2

我有一个爱哭的哥哥

他是我少年时的偶像

我从未想到哥哥会哭

直到我长到他的年龄

我有一个爱哭的哥哥

当他哭泣时我在成长

我感受到他的哭泣和对我的凝望

我想逃避却无路可逃

3

我有一个七十多岁

仍在田地里拉着粪车艰难拖行的姑姑

她是父亲心中永远的疼痛

粪车高过她瘦小的身躯足有一尺

我甚至不敢去想象这如今仍在延续的场景

父亲不会因此而哭泣

他必须用麻木来将这活的悲剧淡忘

4

我有一个表哥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

他因为调皮捣蛋被我父亲——

他的舅舅死去活来地毒打

那时父亲是家族的天

长大后表哥拼命赚钱

有钱了的表哥请我们一家吃饭

桌上开了十几瓶茅台

可是他舅舅——我父亲

瞧不起穷人乍富的嘴脸

一桌饭——不欢而散

在他病死前的几个月

我和哥哥、姐夫去看他

这是他一生中最有尊严的时刻

热情而镇定

仿佛死亡不过是生命中偶尔袭来的灰尘

没有悲伤和抱怨

只是静静地

与我们喝茶、聊天

5

我有一个胡搅蛮缠的姐姐

我有一个必须去爱的姐姐

她是我二姐

在她的上面

是我美丽精明得

像《红楼梦》里王熙凤一样的大姐

在她的下面

是我完美无缺的哥哥

家中的第一个男孩儿

第一个重点大学的大学生

谁能了解一个排行老二的女孩儿的内心

她的舅舅被她气得举起斧头要劈了她

长大后

她是家里最穷的一个

因此她愤怒和不甘

含辛茹苦

把儿子送进中国最好的大学

那天我回老家

她来接我

她对我提出的要求我根本不能满足

我做不到也不能做

我感受到了她的悲伤

在她的弟弟——我面前

眼泪含在眼眶

6

我有一个白痴般的大伯

必将无比长寿

我有一个精明强悍的大伯母

把大伯管成一个呆子

父亲对他们有着一生的抱怨

祖父早逝

伯父把家族的担子全扔给暴躁的父亲

甚至连赡养我的奶奶

他们也基本不管

写这首诗的时候

我才意识到父亲曾有多累

管完伯父家三个孩子

接下来管自己的两个

父亲和母亲

经常抱怨我那没用的大伯

和小气得罄竹难书的伯母

但我深爱我的伯母

因为她爱我

因为她能让我亲昵地躺在她的怀里

用棉签给我掏耳屎

母亲

从小,你只狠抓我的学习

我不敢与你亲昵

7

我有一个弟弟

唯一的亲弟弟

我本应第一个写

无意中拖到最后的弟弟

他像一条漏网的鱼

一只离群的雁

一群人,在这边

一个人,在那边

他有一个哥哥

光辉夺目八面玲珑的哥哥

我有一个弟弟

他必须一个人待着

离这群人远远的

才能成为自己

我有一个弟弟

离我最近又最远的弟弟

当哥哥有当哥哥的命运

当弟弟有当弟弟的命运

只有哥哥被灰尘遮蔽

弟弟才会挺身而出

否则

他将远离

父母在

不远游

这是对长子的要求

而弟弟的心

已经游弋太久

无法回头

8

麻雀有麻雀的亲戚

我有我的

活在他们之间

我才活着

凝望他们的身影

我才悲伤

他们是阴影

他们是我在阴影中

找寻的明亮

2009/07/18,2010/07/24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