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老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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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出入生活 (2)

又有一夜,我们在开会,这会按例每星期一次。到时聚餐之后,有人读论文,作为讨论,通常总是一种吸烟大会。这回轮着C 君读论文。题目叫做《宗教与革命》,文中不少诙谐语。在这种扯谈之时,室内的烟气一层一层的浓厚起来,正是暗香浮动奇思涌发之时。诗人H 君坐在中间,斜躺椅上,正在学放烟圈,一圈一圈的往上放出,大概诗意也跟着一层一层上升,其态度之自若,若有不足为外人道者。只有我一人不吸烟,觉得如独居化外,被放三危。这时戒烟越看越无意义了。我恍然觉悟,我太昏迷了。我追想搜索当初何以立志戒烟的理由,总搜寻不出一条理由来。

此后,我的良心便时起不安。因为我想,思想之贵在乎兴会之神感,但不吸烟之魂灵将何以兴感起来?有一下午,我去访一位洋女士。女士坐在桌旁,一手吸烟,一手靠在膝上,身微向外,颇有神致。我觉得醒悟之时到了。她拿烟盒请我。我慢慢的,镇静的,从烟盒中取出一枝来,知道从此一举,我又得道了。

我回来,即刻叫茶房去买一包白锡包。在我书桌的右端有一焦迹,是我放烟的地方。因为吸烟很少停止,所以我在旁刻一铭曰”惜阴池”。我本来打算大约要七八年,才能将这二英寸厚的桌面烧透。而在立志戒烟之时,惋惜这”惜阴池”深只有半生丁米突而已。所以这回重复安放香烟时,心上非常快活。因为虽然尚有远大的前途,却可以日日进行不懈。后来因搬屋,书房小,书桌只好卖出,“惜阴池”遂不见。此为余生平第一恨事。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原名和乐,后改玉堂,又改语堂。《语丝》主要撰稿人之一。1926年到厦门大学任文学院长。1927年任外交部秘书。1932年主编《论语》半月刊。1934年创办《人间世》,1935年创办《宇宙风》,提倡“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凋”的小品文。1935年后,在美国用英文写《吾国与吾民》、《京华烟云》、《风声鹤唳》等文化著作和长篇小说。1966年定居台湾。1967年受聘为香港中文大学研究教授。1975年被推举为国际笔会副会长。1976年在香港逝世。

《我的戒烟》:一个人不管是吸烟也好,戒烟也罢,都是个人的意愿。而在林语堂先生看来,吸烟是“灵魂的清福”,而戒烟则是对身心的“摧残”。先生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看似简单的习惯的改变却可以引发性情的转变,尤其是那些违背自己意愿而屈从于他人意愿的改变,人生的经验也对此作出了最好的印证。文章以小见大,说理透彻,行文自然。

钱钟书:说笑

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幽默当然用笑来发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着幽默。刘继庄《广阳杂记》云:“驴鸣似哭,马嘶如笑。”而马并不以幽默名家,大约因为脸太长的缘故。老实说,一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于马鸣萧萧,充不得什么幽默。

把幽默来分别人兽,好像亚理士多德是第一个。他在《动物学》里说:“人是唯一能笑的动物。”近代奇人白伦脱(w.S.Blunt)有《笑与死》的一首十四行诗,略谓自然界如飞禽走兽之类,喜怒爱惧,无不发为适当的声音,只缺乏表示幽默的笑声。不过,笑若为表现幽默而设,笑只能算是废物或者奢侈品,因为人类并不都需要笑。禽兽的呜叫,尽够来表达一般人的情感,怒则狮吼,悲则猿啼,争则蛙噪。遇冤家则如犬之吠影,见爱人则如鸩之呼妇(Cooing)。请问多少人真有幽默,需要笑来表现呢?然而造物者已经把笑的能力公平地分给了整个人类,脸上能做出笑容,嗓子里能发出笑声,有了这种本领而不使用,未免可惜。所以,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会笑而借笑来掩饰他们的没有幽默。笑的本意,逐渐丧失,本来是幽默丰富的流露,慢慢地变成了幽默贫乏的遮盖。于是你看见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还有风行一时的幽默文学。

笑是最流动、最迅速的表情,从眼睛里泛到口角边。东方朔《神异经·东荒经》载东王公投壶不中,“天为之笑”,张华注说天笑即是闪电,真是绝顶聪明的想象,据荷兰夫人(Lady Holland)的《追忆录》,薛德尼斯密史(Sudney Smith)也曾说:“电光是天的诙谐(wit)。”笑的确可以说是人面上的电光,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唇吻间闪烁着牙齿的光芒。我们不能扣留住闪电来代替高悬普照的太阳和月亮,所以我们也不能把笑变为一个固定的、集体的表情。经提倡而产生的幽默,一定是矫揉造作的幽默。这种机械化的笑容,只像骷髅的露齿,算不得活人灵动的姿态。柏格森《笑论》说,一切可笑都起于灵活的事物变成呆板,生动的举止化作机械式。所以,复出单调的言动,无不惹笑,像口吃,像口头习惯语,像小孩子的有意模仿大人。老头子常比少年人可笑,就因为老头子不如少年人灵变活动,只是一串僵化的习惯。

幽默不能提倡,也是为此。一经提倡,自然流露的弄成模仿的,变化不居的弄成刻板的。这种幽默本身就是幽默的资料。这种笑本身就可笑。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也许要在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有另一个人和他隔着时间空间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视而笑。假如一大批人,嘻开了嘴,放宽了嗓子,约齐了时刻,成群结党大笑,那只能算下等游艺场里的滑稽大会串。国货提倡尚且增添了冒牌,何况幽默是不能大批出产的东西。所以,幽默提倡以后,并不产生幽默家,只添了无数弄笔墨的小花脸。挂了幽默的招牌,小花脸当然身价大增,脱离戏场而混进文场,反过来说,为小花脸冒牌以后,幽默品格降低,一大半文艺只能算是“游艺”。小花脸也使我们笑,不错!但是他跟真有幽默者绝然不同。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们跟着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脸可笑,我们对着他笑。小花脸使我们笑,并非因为他有幽默,正因为我们自己有幽默。

所以,幽默至多是一种脾气、决不能标为主张,更不能当作职业。我们不要忘掉幽默(Humour)的拉丁文原意是液体,换句话说,好像贾宝玉心目中的女性、幽默是水做的。把幽默当为一贯的主义或一生的衣食饭碗,那便是液体凝为固体,生物制成标本。就是真有幽默的人,若要卖笑为生,作品便不甚看得,例如马克·吐温。自十八世纪末叶以来,德国人好讲幽默、然而愈讲愈不相干,就因为德国人是做香肠的民族,错认幽默也像肉末似的,可以包扎得停停当当,作为现成的精神食料。幽默减少人的严重性,决不把自己看得严重。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提倡幽默作为一个口号、一种标准,正是缺乏幽默的举动;这不是幽默,这是一本正经的宣传幽默,板了面孔的劝笑。我们又联想到马鸣萧萧了!听来声音倒是实,只是马脸全无笑容,还是拉得长长的。像追掉会上后死的朋友,又像讲学台上的先进的大师。

大凡假充一桩事物,总有两个动机。或出于尊敬,例如俗物尊敬艺术、就收集骨董,附庸风雅。或出于利用。例如坏蛋有所企图,就利用宗教道德,假充正人君子。幽默被假借,想来不出这两个缘故。然而假货毕竟充不得真。西洋成语称笑声情扬者为“银笑”,假幽默像搀了铅的伪币,发出重浊呆木的声音,只能算铅笑。不过“银笑”也许是卖笑得利,笑中有银之意,好比说“书中有黄金屋”,姑备一说,供给辞典学者的参考。

(选自钱钟书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1941年由开明书店出版,1983年福建人民出版社重版,此据重版本)

钱钟书(1910—1998),字默存,号槐聚,著名学者,文学家。江苏无锡人。早年就读于教会办的苏州桃坞中学和无锡仁中学。1933年于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毕业后,在上海光华大学任教。1941年创作了长篇小说《围城》和短篇小说集《人.兽.鬼》。散文大都收入《写在人生边上》—书。《谈艺录》是一部具有开创性的中西比较诗论。1953年后,在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任研究员。所著多卷本《管锥编》,对中国著名的经史子古籍进行考释,并从中西文化和文学的比较上阐发、辨析。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  《说笑》:“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口气。”幽默被提倡和推崇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幽默有真幽默和假幽默之区分,并且尖锐地指出“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会笑而借笑来掩饰他们的没有幽默”。并且由此为假充的举动归结出一个共同点:假充一事物出于两种动机,或是尊重,或是出于利用。在钱先生看来“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他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他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

萧乾:生活的舆图

费君:你似乎还有点迷信,希望社会对于文艺者优待一点。不要管外国作家受到怎样的待遇。没有诺贝尔奖金,中国作家就该歇工了吗?

许多初期作者曾把精力放到诉苦上了。一切有着才能的人都不缺乏可抱怨的事,正象作了佳人就得带病容。这迷信我们得克制。当那么多人在穷苦着,挨着鞭打的时候,一切我们所遭受的还不是应该!

你提出了几个极富意味的问题,别位读者将会聚拢来讨论的。这里,我只想做个引子。

我们有些作者太短视,太缺乏野心。出上两本书,名字在读者脑筋上留下个作家影子,在文艺上便知足了,野心就移到了生活上。他得游西湖,而且得有漂亮人陪,文坛记者广播行踪。文章此后就成为应酬了,他艺术进境的曲线算是钻到了头。若文坛上充满了这些在工作上无进取心,在生活上争待遇的作者,伟作就永不会为他投胎。灰色的路是留给傻子走的。一个神经健全的人总注视着光亮的方向。若用世界文艺史来衡量中国新文艺的进展,我们的速度应是够惊人的了。许多英国人在写社交女子,却不见得比四十年前的《名利场》更真切动人。看看我们的文艺!十年前一篇被人称誉的小说今日重印了出来多么幼稚可笑。一双裹了几千年的脚,十几年来被我们解开,认不出了。起初,依着“中学为体”的原则,打算把它改造一下。但这没走通。多少新进的作者冲出了传统的圈子,用鲜明的言语表现出鲜明的生活意识了。如果十年前的杰作已是羞答答地立在今日作品面前,十年后我们能抑制新作的萌芽吗?我们应不停息地留心着西洋的杰作;但那些不是来吓唬我们的,对自己我们仍需要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