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孔子和他所处的时代 (1)
第一、周礼在鲁的传承
当春秋时代,鲁是一个弱国,始受制于齐,继受制于吴,终受制于越。但它也是列国中文化最高的。宗周的毁灭,和成周在春秋时所经几度内乱的破坏,更增加鲁在文化上的地位。前540年,晋韩宣子来聘,看到鲁太史所藏的典籍,便说“周礼尽在鲁矣!”先此数年,吴公子季札历聘诸国。到鲁国,特别请求听奏各种“周乐”,可见“周乐”亦“尽在鲁矣”。不独代表“精神文明”的“礼乐”为然,论“物质文明”也是鲁国首屈一指。前589年,鲁向楚求和,赂以木匠、绣工、织工和缝工各一百人。可见这些工艺在鲁国特别发达。我国历史上第一个著名的建筑工程师公输般,即旧日木匠行所供奉的“鲁班(班般古同音)师父”,就是生于孔子死后不久的鲁国人。
当春秋时代,在多数国家,“周礼”已成一段模糊的历史了。但鲁人特别小心翼翼地遵守着它,并且当作一种重大的学问去讲求它。当时鲁国有一班人,专以传授礼文,并“导演”礼仪为职业。这种人叫做“儒”。鲁人之重礼信儒曾造成一段历史的话柄。鲁昭公有一次和齐君会盟。齐君对他叩头,他却只作揖还礼。齐人大怒。鲁国相礼的大夫解释道:依礼,寡君除非对天子是不能叩头的。试想当时齐国是何等强,鲁是何等弱;鲁对齐地也不知割过多少了,兵役也不知服过多少了;然而这一次毫不丢脸的叩头,只因为《周礼》上没有写着,便不能通融了。其后数年,齐人把昭公请到齐国的地方来会盟,特别督着要他叩头,他只得照办。当时齐人唱了一支歌嘲笑他道:
鲁人之皋!数年不觉。使我高蹈。惟其儒书,以为二国忧!
这首歌,用现在话译出,大意就是说:
鲁人的顽固!几年都不觉醒。使我们又要奔波。一味死守着他们的儒书,引起两国间无限的麻烦!
第二、孔子品德的养成
前518年鲁国三巨室之一的大夫孟僖子临死,遗嘱他的家臣,大意道:“人之有礼好比树之有干,没有礼便站立不住。我听说不久将有一位显达的人出现,叫做孔丘。他是圣人的后裔,而本族在宋国被灭。他的祖先弗父何(按略与周厉王同时)原是宋国的太子而让位给宋厉公。弗父的后人(按曾孙)正考父辅佐戴公、武公、宣公三世,受过三次的册诰命(按三命为上卿)而越加敬谨,所以他的鼎铭道:
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饘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
他是这样敬谨的。臧孙纥(按乃鲁国以智慧著名的大夫)说过:‘有明德的圣人,若本身不能得位,他的后代必定有显达的。’现在将要应在孔丘身上了罢?我死后你们务必让我的两个儿子跟他学礼。”
孟僖子所述孔子的先世,还须要一点补充。正考父的儿子孔父嘉在宋国的内乱中被杀了。一说父嘉的儿子避难到鲁国,一说他的曾孙防叔始迁居鲁国,未知孰是。防叔的孙孔纥生孔子,孔纥是名闻于诸侯的大力士。历史上记着他两件战功:一、前563年晋人率诸侯兵攻偪阳国的都城(在今山东峰县南五十里)。先锋的战士刚进入郭内,悬门忽然落下,幸亏孔纥在场,推起悬门,把他们放出。二、前556年,齐师侵鲁,把鲁大夫臧纥围在旁邑里。孔纥亦在围中,他半夜率领三百名甲士袭击齐军,乘齐人忙乱中,把臧纥送走,然后回营固守。齐人无可奈何而退。此役之后五年而孔子生,那是孔纥晚年续娶的颜氏女所出。
当孟僖子死时,孔子年三十五。以前他的历史我们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在少年时便没了父母,家境很寒苦;他为贫而仕,先后替贵族管过会计和牧畜的事都很称职;他从少就是一个好学不倦而且多才多艺的人。他自己曾谦说道:我少时微贱,故学会了许多鄙事,象射、御、诗、礼等经常的士的技能他自然是具备的了。又自述道:“我十五岁便立志向学,三十岁便站立得住。”所谓站立得住,就是学礼成功的意思,此后不久,他便成了一个名动公卿的礼学权威。当孟僖子的两个儿子来到孔子门下时,同门的贵族子弟和平民子弟已很不少了。
他们所遇到的是怎样一位先生呢?这位先生衣冠总是整齐而合宜的;他的视盼,和蔼中带有严肃;他的举止,恭敬却很自然。他平常对人朴拙得像不会说话,但遇着该发言的时候却又辩才无碍,间或点缀以轻微的诙谐。他所喜欢的性格是“刚毅木讷”,他所痛恶的是“巧言令色”。他永远是宁静舒适的,他一点也不骄矜;凡有所长的他都向其请教。便是他和别人一起唱歌,别人若唱的好,他必请再唱一遍,然后自己和着。他的广博而深厚的同情到处流露。无论待怎样不称意的人,他总要“亲者不失其为亲,故者不失其为故”。他的朋友“生于我乎馆,死于我乎殡”。他遇见穿丧服的人,虽是常会面的,必定变容。他在有丧事的人旁边吃饭,从未曾饱过。
他和弟子间相处的气象,从弟子的两段记录可以窥见。
有一天,几位弟子陪着孔子闲坐。孔子道:“你们觉得我是长辈,不免有点拘束,不要这样。平常你们总说‘没人知道我’,假如有人知道,又有什么把握呢?”子路爽快地答道:“千乘之国,夹在两大国中间,受着兵祸,又闹饥荒,让我来主持,才到三年,便使得人民有勇,并且循规蹈矩。”孔子向他微笑了一下,又问另一弟子道:“求,你怎样?”他答道:“五六十里或六七十里见方的国家,让我来主持,才到三年,便使得人民富足。至于礼乐,另待高明。”孔子又问:“赤,你怎样?”答道:“并不是说能够,但想学学:像宗庙的大事和诸侯的聚会,我愿意穿着章甫,在旁边做一个小相。”(按章甫乃商朝的冠服,在仪式中相礼的人穿的)孔子又问另一弟子:“点,你怎样?”这时他弹瑟渐缓,微音铿然。他把瑟放下,起身答道:“我和他们三位不同。”孔子道:“有什么关系呢?不过各说自己的志向罢了。”他道:“暮春的时候,春衣既已做好,和少年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到沂水里洗浴。洗完了,当着轻风歇晾,一面看人舞雩(按雩是祈雨之祭)。然后大家歌咏而归。”孔子听了喟然叹道:“我和点有同感。”
又一次,颜渊、子路和孔子在一起。孔子道:“你们何不各把自己的志向说说?”子路道:“愿把自己的车马轻裘,和朋友共用,用坏了也没有怨憾。”颜渊道:“愿不夸自己的长处,不表自己的功劳。”子路请问老师的志向。孔子道:“愿给老年的以安乐,对朋友以信实,给幼少的以爱抚。”
第三、乱世之下的孔子
教育是孔子心爱的职业,政治是他的抱负,淑世是他的理想。
孔子生于弭兵之会前六年。此会后,中原的战争暂时减少,但剧战的场所不过移到江淮一带,兵祸并没有真正消弭。在另一方面,环此会前后的一百年间,旧秩序的破坏加甚,至少在宋、鲁、郑、齐、晋等国,政柄落在大夫,君主成了傀儡;诸巨室彼此钩心斗角,不时搅起内乱。鲁国到底是君子之邦,它的巨室“三桓”(皆出自桓公的,故名),绝少自相残害。他们采用分赃的办法。前537年(孔子十六岁),他们把公室的土地人民分为四份,季孙氏拣取了两份,叔孙氏和孟孙氏各得一份,此后三家各对公室纳些小的贡赋,便算补偿。三家妥协,鲁君更不好做。前517年(孔子三十六岁),昭公讨伐季氏,结果给三家合力赶走,在外国流寓了七年而死。这还不够,恶人还有恶人磨。跋扈的大夫每受制于更跋扈的家臣,这也是鲁国的特色。前538年(孔子十五岁),竖牛叛叔孙氏,把他禁在一室,活活地饿死。
前530年(孔子二十三岁),南蒯叛季孙氏,据了费邑三年。但这些还是局部的事变。前505年(吴王阖闾入郢之次年,孔子四十八岁),季孙氏的家臣阳虎勾结了季孙氏和叔孙氏两家中不得志的分子,起了一场大政变。名副其实的阳虎把季孙氏囚禁起来,迫得他立誓屈服,然后放他;更挟持鲁君,放逐敌党,居然做了三年鲁国的独裁者,而且不知凭什么手段,很得民众的归服。三桓也俯首帖耳,听阳虎驱使。后来阳虎要除去他们,将自己的党羽替代季孙氏和叔孙氏,以自己替代孟孙氏。本来隐忍旁观的孟孙氏(即奉父命从孔子学礼的孟懿子)被迫作困兽斗,结果,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阳虎兵屡败,逃奔齐国。但次年(前500年)叔孙氏所属郈邑的马正侯犯又杀了邑宰,据郈作乱,幸而他无勇无谋,几个月即被解决。鲁国如此,本来破落的周室又复崩分。前520年(孔子三十三岁),景王死,王子朝纠合了无数失职的官吏和失意的贵族乘机作大规模的暴动,从此畿内扰攘了二十年,赖晋国屡次出兵援助,才得平定。
旧秩序的破坏不仅在政治方面,弭兵大会以前的长期混战除摧毁了无数的生命和财产外,还摧毁了许多的迷梦。它证明了“昊天不惠”,它证明了“渝盟无享国”一类的诅誓只是废话,它证明了“牲牷肥腯,粢盛丰洁”无补于一国或一身家的安全,它证明了人们最可靠的靠山还是自己。当郑子产昌言“天象远,人事近,它们是不相及”的时候,理智的锋刃,已冲破传统迷信的藩篱。从前尽人相信一切礼法制度是天帝所规定的;现在有人以为它们是人所创设而且是为人而设的了。从前尽人相信王侯是代表天帝(君,天也)神圣不可侵犯的;现在恶君被弑或被逐,有人公然说他罪有应得,并且对叛徒表同情了。
孔子曾慨叹道:“我还及见史官阙文,有马的借给人骑,如今都没有了!”这两件事虽然本身很小,它们的象征的意义却很大。它们象征“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总趋势,社会组织蜕变时所必有的趋势。因为旧道德的力量减少,又因人口增加,都邑扩大,贵族和庶民间的关系日益疏远;礼教的拘束和威仪的镇压已不够做统制之用;所以有些精明的贵族感觉到制定成文的刑法的必要。前536年(孔子十七岁),郑子产把所作的刑书铸在鼎上公布。前513年(孔子四十岁),晋人也把范宣子所作的刑书(范宣子卒于前549年,其作刑书年不详),同样的方式公布。这些都是非常的创举,在当时受着严厉的诽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