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笑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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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禅解人意 (5)

道安、罗什,实当时佛教之中心人物。而安公以其高尚之人格,宏远之规划,提挈众流;什公以其邃密之学识,锐敏之辩才创建宗派,可谓相得益彰也矣。两公弘法之根据地,皆在长安,而其待侣布于全国。其在吴者则法汰也,道生、慧观、僧导也;其在皖者,则道融也;其在鄂者,则昙翼、昙鉴也;其在赣者,则慧远、慧睿也。沿长江全域,皆两公宗风所被矣。

于兹有一重要之地点宜特叙者,曰凉域。读吾书者,当已熟知佛教与西域之关系。夫西凉则西域之孔道也。西凉佛教界有两要人,其一法护,其二昙无谶。两人功绩,皆在翻译,而护为西行求法之先登者,纯大乘的教理之输入,且先于罗什,但系统未立耳。其在西陲之感化力亦至伟,有敦煌菩萨之号。谶之大业,在译《涅盘》,与罗什之《般若》,譬犹双峰对峙,二水中分也,其异同之点,下方论之。

今宜论江南矣。吾不尝言佛教之初输入在江淮间耶?自楚王英、安世高以来,此教在南方,已获有颇深厚之根柢,然以其他非政治中心点所在,发展未充其量也。及孙吴、东晋以迄宋齐梁启超陈,政治上分立之局数百年,且中原故家遗族,相率南渡,与其地固有之风士民习相结合,粲然成一新文化,与北地对峙,凡百皆然,而佛教亦其例也。江南佛教教理的开展,以优婆塞支谦为首功。谦旧名越,字恭明,本月支人,其大父以汉灵帝世率种人数百归化,故为中国人焉。

谦十三岁学梵书,通六国语,孙权时避地归吴,译《维摩诘》、《首楞严》、《法句》、《本起》等二十七经,其文最流便晓畅,然喜杂采老庄理解以入佛典,在译界中实自为风气(注释:梁启超原注:僧睿著《思益梵天所问经序》云:“恭明前译,颇丽其辞,仍迷其旨,是使宏标乖于谬文,至味淡于华艳。”道安著《摩诃钵罗若波罗蜜钞经序》云:“叉罗、支越,斫凿之巧者也。巧则巧矣,惧窍成而混沌终矣。”(《出三藏集记》卷八引)观此可知支谦流之译风。(注释:注中引文及出处皆略有误,今改正。)。吾固尝言之矣。江淮间人好谈玄,自西汉时已见端,及晋南渡,而斯风大□,盖以中原才慧之民,入江左清淑之地,发挥固有之地方思想,而蜕化之以外来之名理,“中国的佛教”,实自兹发育,而支谦则最足为其初期之代表也。

有一现象宜特别注意者,则东晋宋齐梁约二百余年间,北地多高僧,而南地多名居士也。此其间,江左僧侣,欲求能媲美北方之道安、法显、智严、宝云、法勇辈者,虽一无有,慧远、慧睿辈,皆北产也。而居士中之有功大教者乃辈出。夫支谦则固一居士矣,其尤著者,若与慧远手创莲神之彭城刘程之,礼大家而归心净土之南昌雷次宗,若著《神不灭论》之南阳宗炳,若对宋文帝问而护法有功之庐江何尚之,及其子何点、何胤,若著《持达性论》之琅琊(注释:原作“□□”,今据《出三藏记集》卷第十四《求那跋陀罗传》补。)颜延之,若再治南本《涅盘》之阳夏谢灵运,若难张融《门论》之汝南周颙,若创造雕刻艺术之会稽戴逵,若作《灭惑论》之东莞刘勰,若作《心王铭》为禅宗开祖之义乌傅翕,若注《法华经》之南阳刘虬,若驳顾欢《夷夏论》之摄山明休烈,皆于佛教所造至深而所裨至大,然而皆在家白衣也。除弘教外,其文学及他种事业,皆足以传于后。若是者,求诸北地,亦虽一无有也。(?)最奇特者,佐梁元帝翦除凶逆之荆居士陆法和,拥军数万,开府数州,然自幼至老,严守戒律,其部曲皆呼为弟子也。

其余为王导、庾亮、周顗、谢鲲、桓彝、王蒙、谢安、郗超、王羲之、王坦之、王恭、王谧、范汪、殷顗、王珣、王珉、许询、习凿齿、陶潜辈,或执政有声,或高文擅誉,然皆与佛教有甚深之因缘。至如齐竟陵王萧子良,梁昭明太子萧统,皆以帝王胤胄,覃精教理,斐然有所述作。若染武帝之舍身临讲,又众所共知矣(注释:梁启超原注:所举诸居士之事迹及著述,参看清彭际清《居士传》、梁僧佑《弘明集》、唐道宣《广弘明集》,及《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南史各本传。)。要之,此二百余年间南朝之佛教,殆已成“社会化”——为上流士夫思潮之中心,其势力乃在缁徒上,而其发展方向,全属名理的,其宗教色彩乃甚淡,故仪式的出家,反不甚以为重也。其所为相率趋于此途者,则亦政治上、社会上种种环境有以促之。刘遗民(即程之)答慧远云:“晋室无磐之固,物情有累卵之危,吾何为哉?”(《居士传》本传)此语可代表当时士大夫之心理,盖肾智之士,本已浸淫于老庄之虚无思想,而所遭值之时势,又常迫之使有托而逃,其闻此极高尚幽邃之出世的教义,不自知其移我情,有固然也。然因此与印度之原始佛教,已生根本之差违。消极的精神,遂为我佛教界之主要原素矣。

南朝僧侣第一人,端推慧远。远,固北人,《雁门楼烦人,欲姓贾),为道安大弟子。生于晋成帝(注释:原误作“元帝”,今改正。)咸和八年,卒于晋安帝义熙十二年(西纪三三三——四一六)。其卒年即法显归自印度之年也。彼其一生,略与东晋相终始。安分遣弟子弘法四方,远遂渡江而南,与其徒四十余人偕,初止江陵,欲诣罗浮。过庐山,乐其幽静,栖焉。历史上有名之东林寺,其遗迹也。远宅庐三十余年,未尝出山一步。而东林为佛界中心,殆与长安之逍遥园中分天下,宰辅若王谧、刘裕,方镇若桓伊、陶侃、殷促堪,篡(注释:原误作“纂”,今改正。)贼若桓玄,海盗若卢循,咸人山或赍书致敬,远悉以平等相视。晋安帝过山下,或讽远迎谒,远称疾不行,帝手书问讯焉。

罗什在秦,译《大智度论》成,秦主姚兴,亲致远书,乞作序为重(序今存见《出三藏集记》卷十一)。其为南北物望所宗,类如此。远未堂一为权贵屈,然并非厌事绝俗,遇法门重要问题发生,常以积极的精神赴之。初庾冰欲强沙门致敬王者,朝臣多反对,乃寝。桓玄辅政,重提前议,远贻书责玄,更著《沙门不敬王者论》五篇,发挥释尊平等精神,促僧侣人格上之自觉,玄敬惮,卒从其议(注释:梁启超原注:远此文见《弘明集》,藏中亦有单本。)。罗什甫入关,远即致书通好,尽遣其高第弟子往就学。什译《十诵律》,因暗诵人死,中辍,远物色他人,介绍之续其业。什门排摈觉贤,远为和解。凡此之类,足见其对外活动不厌不倦。远遣弟子法领、法净留学印度,大获梵本,其遐举益在法显之先也。远在庐山置般若台译经,实私立译场之创始者。远集同志百二十三人结白莲社,修念佛三昧,为此方净土宗之初祖。综经其一生事业,不让乃师道安,而南部开宗之功,抑艰瘁矣。

吾前文曾有“什门排摈觉贤”一语,觉贤非他,即创译《华严》之人也。兹事于吾国大乘思潮之分派,有绝大消息,今宜稍详述之。读者当已熟知佛灭后印度之佛教,常为空有两宗对峙之形势矣。又知大乘之空有两宗,以龙树、世亲为代表矣(看第一篇第三章)。又知鸠摩罗什为龙树空宗之嫡传矣,而觉贤盖即介绍世亲有宗入中国之第一人也。觉贤梵名为佛驮跋陀罗,迦维罗卫人,与释尊同族属,学于罽宾,似尝隶萨波多部(注释:梁启超原注:《出三藏记集》中之萨婆多部目录,列有“长安城内齐公寺萨婆多部佛驮跋陀”,即觉贤也。据此,似贤实为“有部”中人物,彼久居罽宾,渊源亦宜接近。然案其问答语及其所传禅法,则固不能纯指为“有部”系统也。要之,“有部”教义与龙树派之空宗的大乘极相远,而与世亲派之有宗的大乘反接近,此不可不知者。)。师佛大先,精于禅法(注释:梁启超原注:佛大无者,萨婆多部目录所称第五十二相。《达摩多罗禅经》所称第四十九祖也。其人为“有部”大师,而于禅宗极有关系者。

觉贤有功于佛教界,实在其传禅法,译经抑余事耳,当于禅宗章别论之。)。智严西行求法,归时礼请东来。以姚秦时至长安,正罗什万流似镜之时也。贤初见什,即不餍其望(注释:此处原有“注三”二字,而无注文。),“秦太子泓欲闻贤说法,乃要命群僧集论东宫,什与贤数番往复。什问曰:‘法云何空?’答曰:‘众微成色,色无自性,故唯色常空。’又问:‘既以极微破色空,复云何破一微?’答曰:‘群师或破析(注释:原误作“折”,今改正。)一微,我意谓不尔。’又问:‘微是常耶?’答曰:‘以一微故众微空,以众微故一微空。’时宝云译出此语,不解其意,道俗咸谓贤之所计,微尘是常。余日,长安学僧复请更释,贤曰:‘夫法不自生,缘会故生。缘一微故有众征,微无自性,则为空矣。宁可言不破一微,常而不空乎?’……”(《梁高僧传》卷二本传)观此问答,便知什、贤两人学说,其出发点确有不同,什盖偏于消极的、玄想的,贤则偏于积极的、科学的也。

以什公之大慧虚怀,自不至于无净中起诤想,然其门下主奴之见,固所不免。什受姚兴所馈伎(注释:原误作“妓”,今改正。)女,“自尔以来,不住僧坊,别立廨舍,供给丰盈。”(什本传语)贤笃修净业,戒律谨严,同为外国大师,未免相形见绌。又当时诸僧“往来宫阙,盛修(注释:原误作“备”,今改正。)人事,惟贤守静,不与众同……四方乐靖(注释:原误作“静”,今改正。)者,并闻风而至”(贤本传语)。似此众浊独清,理宜见嫉,什门老宿僧佑、道恒辈,乃借薄物细故,横相排摈,几兴大狱(其排贤口实不值征引,读者欲知,可看本传)。本传云:“大被谤黩,将有不测之祸,于是徒众,或藏名潜去,或逾墙夜走,半日之中,众散殆尽。”当时事情之重大,可以想见。贤遭摈,恬不为意,率弟子智严、宝云等四十余人,飘然南下。慧远特遣弟子昙邕入关,为之和解。然贤竟不复北归,与远相依于庐山。其后乃于健康场寺创译远弟子法领所得《华严》,今六十卷本是也。法湿所得《僧祗律》,亦由贤传译。自余译述,尚十数种,华严宗风之阐播,实造端于是。然则贤之见摈南渡,抑大有造于我们佛界矣。

要之,罗什以前,我佛教界殆绝无所谓派别观念,自罗什至两大小乘界线分明颖。自觉贤至而大乘中又分派焉。同时促助分化之力者,尚有昙无谶之译《涅盘》。盖《华严》之“事理无碍”,《涅盘》之“有常有我”,非直小乘家指为离经畔道,即大乘空宗派亦几掩耳却走矣。故什门高弟道生精析《涅盘》,倡“阐提成佛”之论,旋即为侪辈所摈,愤而南下。(注释:梁启超原注:《梁高僧传》卷七《竺道生传》:生著“《佛性当有论》……等,笼罩旧说,妙有渊旨,而守文之徒,多生嫌嫉,与夺之声,纷然竞起。

又六卷《泥洹》(即《涅盘》)先至京都,生剖析经理,洞入幽微,乃说一阐提人皆得成佛。于是大本未传,孤明先发,独见忤众。于是旧学以为邪说,讥愤滋甚,遂显大众,摈而遣之……(生)投迹庐山,……众咸共敬服,后《涅盘》大本于至南京,果称阐提悉有佛性,与前所说合若符契。”读此可见长安旧侣之若何专制,与夫创立新说之若何忤俗,又可见远公之在庐山,实为当时佛教徒保留一自由天地也。注中引文与原文略有出入,今据改。)。吾侪将此事与觉贤事比而观之,足想见当什门上座,大有学阀专制气象,即同门有持异义者,亦不有相容。虽然,自兹以往,佛教界遂非复空宗嫡派之所能垄断,有力之新派,句出萌达矣。

王舍城中之汉寺(注释:梁启超原注:宋范成大《吴船录》卷一引继业《印度行程》云:“王舍城中有兰若隶汉寺……又北十五里有那烂陀寺……又东北十里至伽湿弥罗汉寺。寺南距汉寺八里许。自汉寺东行十二里……又东七十里……又西北五十里有支那西寺,古汉寺也。西北百里至花有一汉寺,华氏城东南百里有一支那西寺,盖无疑。所谓伽湿弥罗汉寺者,不知是否即王玄策所记。但若尔,则地里殊远隔不惬矣。或此印及罽宾者为五矣。又案,此诸寺玄奘、义净皆不记,其建设当在奘、净西游后耶?然王玄策年代,固较奘稍晚而较净稍早也。姑存疑以俟续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