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世,我遇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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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才看人间 (1)

阿旺嘉措是在大雪来临后的第一场打卦中决定要去北方的。打卦的经师看到结果后,打了个寒战,长叹了一声。卦文是那样的神秘、美丽,以致口耳相传在桑巴寺里迅速地流传开来。

向北,拉萨,有你的福祉也有你的苦难。

阿旺嘉措在知道结果后,不自觉地向北方望去,一只黑色的秃鹰在乳白色的天际盘旋,雪花漫天飞舞,一丝丝的白到一片片的白,从天上缓缓落下,秃鹰不时地被白雪掩盖,辨不出身形。

阿旺嘉措从衣兜里摸出铜铃,反复摩挲着,铜铃光滑而温暖。

初春的时候,经师们决定把阿旺嘉措送到北方的贡巴寺学习,一是因为阿旺嘉措渐渐长大了,经师已经无力再教授他,二是因为卦象的指示。

这一路走得很顺畅,路程也并不远,但阿旺嘉措到达贡巴寺时却感觉很累,天还没有大黑,他就躺下了,进入了沉沉的梦境。

梦中,大片柔软的云朵将他托住,他觉得浑身舒服极了,在缥缈而模糊的雾气中,太阳跳跃着离他越来越近,温暖的阳光、柔软的云朵,像水滴一样亲吻着他的每一寸肌肤。然而太阳越升越高,云朵被照得越来越稀薄,于是他从云端掉了下来,那一刻,他并没有感到恐惧,云朵飞快地从他身边掠过,他感到畅快淋漓,身轻如燕……

阿旺嘉措被窗外的歌声惊醒了,他起身,感觉下身一片冰凉,他害怕了,急忙点燃了酥油灯。侍从也被吵醒了,那是位和善年长的喇嘛,他一边替阿旺嘉措更换被褥一边默念着佛经。

喇嘛退出去后,窗外的歌声还在继续。阿旺嘉措坐在窗沿下,心里十分愧疚,刚才在恍惚的灯光下,他看见了那位喇嘛的眼里流露出的失望和恐惧,那种表情,让他无地自容。梦就像是突然炸响的春雷,生机勃勃,毫无预兆,他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听起歌来。

歌声苍老遒劲,在夜空中经树木、碉楼传唱,成了不间断的、欢快的回响。

姑娘

你不相信

那织成哈达的丝线

那塑起的三彩和泥塑

连同这手里的雕纹和木琴

都是我给你的爱

都是我历经千劫万难不死的灵魂

姑娘

一生太短

拿不出任何信物给你

虽然在你门前的莲花下

我曾经试过

我确实试过啊

要对你千倍偿还

姑娘

我是多么希望多么希望

我连同这爱

一起在佛前坐化避过岁月的问

……

措那宗的空气是暖的,因为这里的人烟多了。措那宗的每个人似乎都在欣喜地生活,这里没有拉萨的喧闹,没有远郊的孤独、寂寥,清净而殷实。阿旺嘉措还记得到贡巴特的第一天,映入眼帘的错落有致的房子,边走边说笑的卖青稞酒的妇女,她们脸上幸福而满足的笑容,一切都是那么温暖、平实。

阿旺嘉措喜欢在贡巴寺的门前看书,那是一扇刚刷过红漆的门,上面挂着数千条经幡,经幡是贡巴寺的老喇嘛们写的,工整而细密。他来贡巴寺的这些日子,常常被叫去写经文,他们把写好的经幡送给当地的百姓,有时是卖青稞酒的女人,有时是卖靴子的商人,这些人拿到经幡后会虔诚地送来酥油和糌粑。

寺里的书大多是旧了的,带着潮气侵蚀的痕迹,但都保存得很完好。檀丁的《诗境》是阿旺嘉措常拿在手里的,他第一次接触这本书的时候,完全没料到文字竟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他捧着书一动不动,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贡巴寺是允许外出的,阿旺嘉措渐渐有了一些喜欢去的地方。

在措那宗,每一桩婚礼都是节日。阿旺嘉措走出贡巴寺的第一天,就遇到了红教喇嘛迎亲的队伍,他从那位头戴红色鸡冠帽的喇嘛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神奇的气息,他顿时觉得《诗境》里那些美丽的诗句复活了,它们从书本里走出来成为阳光,成为空气,在喇嘛身上环绕发光,随后又聚集到了美丽的新娘身上,她星河般灿烂的银饰,霓虹般的邦典①,娇俏的身姿与笑容,像针一样地扎在阿旺嘉措的心口。

阿旺嘉措一直尾随婚礼的队伍走到了拐角,直到人群消失。回过神来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了茫然,他的心不愿意再顺从那些戒律,他渴望一种自由,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

玛吉阿米还记得来措那宗的那个夜晚,月亮很圆,和父亲去世那天一样。她听到了《姑娘》,一首哀伤却又带着欣喜的歌。她循着歌声走去,在那间关了门的茶楼外,她看见一位老琴师在弹唱。她不敢走近,直到琴师收起了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她才收回了目光。改桑姨母把她拥入怀里时,她的泪水落在姨母的衣襟上,打湿了一大片。

翻过这座山,再趟过一条河,就是她的故乡。

玛吉阿米的父亲在唱完最后一场藏戏后,一病不起。那天夜里,大家都睡了,父亲摇醒伏在床边的她。

父亲已经极其微弱,口腔里弥漫着死亡腐败的气息。

她站在床边,心里异常平静。

父亲说,去措那宗,找你的改桑姨母去吧。

她等着父亲再多说一些,然而父亲却不再说话,眼睛里的光逐渐暗了下去。

她嚎啕大哭,摇着父亲的手。

离开家的时候,玛吉阿米只带了那张玄子②,那张曾在父亲的手底呜咽成殇的玄子。父亲常给她讲阿妈的故事,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女人。

经常是在夕阳西下,村里的妇女都在自家门口喊玩耍的孩子回家。父亲和她席地而坐,在柔软的草地上,父亲唱着那首《姑娘》,深情款款。父亲的身体在金黄的阳光中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父亲过世后,那张玄子再也没被弹起过。

改桑姨母是生母的姐妹。父亲说,那是一个苦命的女人,膝下无子无女,一直靠卖青稞酒维生。

在见到改桑姨母的那一刻,玛吉阿米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改桑姨母轻抚着她的肩膀,眼睛里满是泪水,同命相怜的悲苦在那一刻将两人牢牢拴住。

阿旺嘉措不再打听阿妈的消息,他开始从一位南方来的喇嘛身上询问有关邬坚林的一些事。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流逝,淹没了过往的点点滴滴。

三央是作为侍从喇嘛一起来贡巴寺的。时间长了,阿旺嘉措的身份开始逐渐显露,整个贡巴寺的人都对他十分恭敬,连教授他佛经的老师也对他异常客气。三央来到贡巴寺后,很多天都没有见到阿旺嘉措,那扇与他隔开的门被上师们紧紧地锁着。

第巴桑杰甲措早已经吩咐过,在阿旺嘉措举行坐床典礼之前,有关他是转世灵童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于是,底下的人揣测不断,上面的人心照不宣。

天开始热了,湿气越来越重,蚊虫多了起来。阿旺嘉措遭遇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场劫难,胃开始天天剧烈地疼痛。他的不适惊动了整个贡巴寺,经师们轮流为他诊断,却都得出相同的结果:湿气入体,胃炎。

雨水在措那宗是种恩赐,是神为眷顾众生而降下的甘霖。阿旺嘉措喝下经师调制的苦涩藏药后,倚在窗边,看着外面风雨大作。雨打向地面,与万物合奏,发出高低不同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美妙。由于药物的作用,他有些晕眩,雨声化作了背景,他恍惚中又听到了那苍老的歌声,忽高忽低,时而又消失在雨里,他摇摇头笑了。

经师缓缓穿过走廊,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裳。

年轻的喇嘛们住的房间门是开着的,经师径直走了进去。三央正在读红蚌巴的《除垢经》,明黄的灯光熨帖地照在书上,他看得入了神。

经师走到三央身后,他身上的潮气很重,三央突然回过神来。

经师示意他到外面来,两人站到了屋檐下。

“与你同来的阿旺嘉措病了。”

“唔。”

“寺里的滂噶尔③用完了,明早你去采些来。”

经师嘱咐完,一转身没入了贡巴寺的佛堂。

寒冷在破晓之前最为浓烈。月亮刚刚下去,四处是深重的青,一切都显得冷冰冰的。

滂噶尔是一种植物,生长在高山碎石间,由于生长的环境陡峭,采摘时通常需要两个人协作,一个人在上方用绳索套住另一个人,摘采的人顺着绳索慢慢下去,绳索其实起不了太大作用,只是预防跌落用的。

知道阿旺嘉措生病了,三央心里十分着急,天还没亮,他就拿了镐头和布包出发了。

昨夜的一场雨让山路格外湿滑,有些地方的泥土很蓬松,一踩上去就塌了。三央哼着小调往山上走,对他来说,能为阿旺嘉措做些事情已经是很大的满足了。

滂噶尔紫色的茎干零散地从碎石间伸出,三央顺着陡峭的岩壁攀援而上。这种植物非常柔韧,徒手去折是折不断的,必须用镐头把土铲开,连同黑色的根块一同拔起。

三央努力地铲着土,脚下的石块松了也没有发觉,等土都铲在了一边,一施力身子一下栽了过去,他连忙抓住一株滂噶尔,然而滂噶尔纤细的茎干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他顺着山坡直滚了下来,幸好山坡不是很陡,周围都是雨后松软的泥土。

三央滚到了坡底,手中紧攥着断裂的滂噶尔。因为太过用力,滂噶尔划伤了他的手掌,几道血痕浮凸出来又沾染了很多泥土,整个巴掌火辣辣地疼。

三央甩甩手,又看看滂噶尔,笑了起来。

阿旺嘉措是被三央的敲门声惊醒的,三央一身泥垢地站在他面前,脸上是惨兮兮的表情。阿旺嘉措吓了一跳,仔细看着三央的模样,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怎么……跟泥堆里的牦牛一样。”

“我这还不是给你采药去了。”

“啊,那你也太不小心了,快进来吧。”

阿旺嘉措赶紧把三央让进了屋。三央转头看了下门外,问道:“经师没来?”

阿旺嘉措把一块氆氇手帕递给了三央,让他擦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