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序二 (2)
红拂想:这人,真是胆小鬼!只有两个对头,就怕得往山里爬!我跟他扯破嘴也无用,索性骗他一骗。她就说:
“郎!奴还有本事哩!奴在那杨府学了些狐媚之术,若是使得出来,休说是甚么鸟剑客,便是那有道的高僧,并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当不得!连那天阉的男人见了时,也登时迷倒,非一个时辰不得醒转。我二人只索性入镇去,吃他娘,喝他娘,入帐睡他娘。过得这一晚,奴便不是女儿身,只是郎君的鸟婆娘,这本事就好使出来。不然呵,一则恐郎君吃醋,二则奴羞羞答答地,三则奴这黄花闺女使媚术迷人,须坏了名声,不好做人也!”
李靖听了半信不信:“红拂,你别吹牛!这是玩命的事儿。你要没把握,到时候收拾不下来,后悔也来不及!”
“奴的不是性命?俺们只管下山去!”
“慢着!我还不敢全信你的。咱们好好化妆,傍黑时进镇。最好是偷渡,你这媚术我没见过,能不用最好还是别用。”
李靖和红拂在黄昏时进镇,找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住下。开了房间后,叫一桌酒到房里去吃,两人海餐一阵。吃饱了饭,李靖说:
“看来我是太小心。这河北镇原来这么大。大大小小几十处客栈,又没寨墙,四面八方全是路,这来来往往的商客又多,就算有几个杨素的人也把不住,不过咱们还是要小心。明天天不亮,就钻高粱地出去,进了山就好了!”
红拂暗笑李靖胆小,她说:“郎,去问小二讨那浴桶与浴汤来。奴先侍候郎洗浴了,奴便洗浴。”
李靖洗完了澡,坐在椅子上乘凉。红拂说:
“烦郎君门外稍候,奴要洗澡。”
“嘿,让我出去干什么?你害羞?”
“奴却不害羞也。只是奴的身子却鸟脏,不便被郎这等看去,却留下不好的印象。待奴洗净了,郎来看么!”
“呸!我告诉你,别老鸟鸟的,不好听!”
“郎却休鸟担心。奴在江湖上行走,做些豪语。日后居家度日时,自然不说这等鸟语言。郎却快走,奴身上痒杀了!”
李靖就到柜上去,藏在阴影里和掌柜聊天,眼睛看着半明半暗的街上。等了一会儿,看见一条汉子走过,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晃来晃去。这多半就是杨府的人了。李靖暗笑道:“嘿,这么傻找,永远也找不到。这么多客栈,这么多客,你横是不能一间间踹开门看。要找柜上打听一个两只眼不是一样颜色的大个,你也打听不到。老子进来时溜着墙根,一直藏在黑影里,谁也没看清我脸。哈哈!”
他在黑暗中一直坐到掌灯以后,喧闹的街上安静下来。掌柜的回家了,换上一个没见过的店小二站柜台。一直没有人来打听。李靖放了心。他不和店小二搭话,自己踮着脚尖顺着黑影走回去。一进了自己的房间,立刻,气也喘不过来了。
原来红拂躺在凉榻上,身穿一件雪白的缎子睡袍。这袍子不知是什么料子,一个褶也没有,穿在身上十分的贴体,简直就分不清哪儿是皮肤,哪儿是衣料。红拂那一缕长发,就如九曲黄河在身上蜿蜿蜒蜒,如漆一般黑亮,又如丝一样软。她脸上挂着梦一样的微笑,眼睛特别亮,嘴唇特别红。身上发出一股香气,真正是勾魂的味儿。红拂见李靖进来,懒懒地一笑。
“李郎,你关上门。”
小子著书至此,遇到重大困难。李靖与红拂在河北一夜之事,各本所载不一。如杜光庭氏《虬髯客传》,有如下文字:“行次灵石旅舍(灵石,河北镇别称也),张氏以长发委地,立梳床前。”甚简,它本或云“以下删去百余字”或事近淫秽不可闻者。隋人唐六德所著《游江》一种,雅而不谑,乐而不淫,故采用之。唐云:“某年七七之夕,余游河北,宿馆驿。夜闻男欢女爱之声,不绝如潮。后三十年始知,李卫公偕红拂氏,是夕宿于是馆,遂追记之。”
又据李卫公《平生纪略》云:“是年七七,余携内子北奔入晋,暮宿河北镇,合好之时,内子发声如雷,摇动屋宇,余恐为追者所闻,不待平明而遁。”
不管出了什么事吧,反正那一夜,他们在河北镇弄出了响动,露了行藏,只得落荒逃走。另据红拂自撰《志奇》所云:“余在杨府,有虔婆教之曰,房圆之时,须发咿呀之怪声,如不发声,则夜叉来食尔心肝。日夜叮咛,余牢记心中,遂不可释。至今与外子合,犹不禁呼之,为童仆所笑。”
由此可见,红拂这种怪叫,正是杨素的奸计。他府中的姬妾跑去,一和别人好,半夜里就要发出古怪的叫声,马上就暴露了。可想而知,李靖和她逃出镇外,免不了臭骂她。两人在庄户上买两匹蹩脚牲口,一路走,李靖一路数落她,红拂也不知自己中了杨素的计,还在强嘴。
正在闲扯,忽然听见背后马蹄声大作,李靖一回头,只见一个人骑快马箭一样赶上来。这是一条稍长汉子,劲装快靴,头戴铁斗笠,右手握长剑,左手持缰。红拂也回头一看,嘴里惊叫一声:“郎,祸事了!此人是杨府第一剑客杨立,郎怕的多管是这个人!这厮平日净来勾搭奴,奴也虚与委蛇,今番赶了来,定不是好事!这却怎生是好?”
“使你的媚术,迷倒他!”
“郎说得是。可待奴使术时,郎却开不得口,一切听奴安排。若多一句口,俺二人便是死!切切不得有误!”
杨立飞马上前,从他们俩身边掠过去有一箭之地,又兜了回来。原来李靖和红拂化妆成客商,他没看出来。他回头走到这两人面前,觉得这两个家伙有点怪。大热天,戴着围巾,还低着头,好像发了瘟。他开口道:
“客官,打听一下,可见到……嘿!原来是你们俩!不用废话了。我在前面林子里等你们。”
杨立纵马入林。红拂又和李靖说:“李郎!休忘了奴的语言,杨立问时,你只装聋作哑。今番入鸟林去,也不知能否得生。我夫妇先吻别了吧!”
这两个人就在大路上接吻,足足有十五分钟。过路的人都不敢看,闭了眼睛走。红拂却长叹一声:“好了,我觉得再没有遗憾了。现在我精神百倍,咱们去会杨立!”
红拂抱定必死的决心,纵马进了林子。李靖跟在她的后面,心里狐疑不定。走到树林深处,只见杨立坐在高坎上玩剑穗儿,马拴在一边。红拂下马,把马拴好,走过去在杨立面前跪下,李靖也跟着跪。那杨立扬起眉毛来:
“下面跪的是谁?”
“无知小妹红拂问大哥金安!”
“算了,别扯淡。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奴便不知。奴只知哥哥是疼俺的。”
“瞎扯。以前和你好过一阵子,现在恨你恨得牙根痒痒。你是毒蛇,信誓旦旦地要和我好,又和这家伙私奔。我看着你都恶心!老子今天来,就是要把你千刀万剐!然后我再把这李靖押回太尉府。你别想在我面前捣鬼,我的武功强你一百多倍!你动一动手,我就先下手割李靖!”
红拂就哭起来。“大哥!妹子知罪了。你要割妹子,怎生—卜得手去?只求大哥高抬贵手,放妹子与情郎逃命,妹妹日后供大哥长生牌位……”
“别来这一套,你知道我的诨名是什么?”
“大哥匪号花花太岁,又称做妙手屠夫。”
“知道就好!我就喜欢活剐人,一年总要割百八十个。你看,我把家伙全拿来了!”他哗哗啦啦把背上的包袱扔在地上,—件一件往外拿。“这是铁板桩,钉在地下,把你做大字拴定。这是切腹刀,专门开膛。这是一套剔肉刀,削你四肢上的肉。这钩刀割舌,勺刀剜眼,柳叶刀削鼻割耳,还有这一大套,都有妙用。这里一大块松香,放在大锅里熬开,专门烫你的伤口。这样你不出血,光是痛,不到我剜心你不断气。红拂,想想你的骷髅在血水中还喘气,那是什么劲头儿!你快给我熬松香,慢了我就先割李靖给你看!”
红拂哭着熬松香。她还在哀求杨立:“大哥咱们也好过。你忘了你搂着妹妹跳舞的时候了?妹就是做错了事,你杀了就是。这么折磨我,却太没人性了。”
杨立一笑,“我就是没人性,人都说我是狼。人性最他妈没有用。我欺负别人可以,谁敢欺我一点,我就让他死得惨上加惨。谁让我是天下第一剑客呢?他们要有本事来割我!”
红拂忽然收了相,转眼怒瞪杨立,足足十分钟一声没吭。杨立还是嬉皮笑脸。等松香冒了泡儿,杨立就直起身来,笑着说:“红拂,你的时辰到了。”伸手来抓红拂,那红拂却站了起来,大喝一声:“你站住!别把狗爪子往我身上伸。不就是割肉吗?拿刀来,我自己割!”
“嘿,新鲜!你要割也成,可不兴往心窝里一捅。你要这么干,我就收拾李靖,拿出十倍的耐心来,慢慢拉。”
“好!我告诉你,你虽然至凶,至残,世上还有你吓不住的人。你要有种和我打个赌赛。姑奶奶就坐在这儿自己割自己,任凭你说出多么凶恶的招数,老娘我一一做到。但凡有一声讨饶,或是叫一声痛,任凭你把李靖切成肉末儿。但是老娘我要是做到了,你就把李靖放了。你敢不敢赌?”
杨立一听哈哈大笑:“你一个嫩皮嫩肉的小妞,和我赌这血淋淋的勾当,我要不答应倒不好意思!世上多少铁一般的硬汉,被我割到最后都求俺快一点。我赌了!”
“你发一个誓来!”
“发就发!天在上地在下,俺花花太岁与红拂赌赛,输了不认,日后万箭穿身,你动手吧!”
红拂把那几十把明晃晃的刀拿过去插在前面,双肩一晃,全身的衣服都褪到了膝下。以下的事,各家记载不一。有云删去者,有事近猥秽者,李卫公《自述》云:
“某与妻逃出河北镇,为杨立所获。某妻挺身而出,云将割肉以赎某,杨许之。妻乃解衣示之曰,割何处?杨云:自割其乳。余妻无难色,将割,余救之。时隔三十余年,余每忆及,犹不禁流涕也。”
红拂氏《怀旧诗十八首》第七诗序云:
“是年夏,逃难荒郊,为凶徒所获。彼令某自割,甚无状,幸赖卫公救之。至今忆及,如隔世为人。卫公待吾,真天高地厚之恩也!虽肝脑涂地,不足为报。”
实际情况是红拂将动手自割,却被李靖出手把她的刀夺了去,动作之快,真是难以形容。他大骂红拂说:
“小骚货!吹牛匠!什么媚术,倒把俺这骗人的大王都骗了。原来只会割肉,还要脱光了割,也不寒碜!快穿上点儿,看俺三招之内宰了这花花太岁!”
杨立只觉得眼前起了一阵风,李靖就下了红拂的刀,怎么出的手统统没看见。他吃了一惊;爬起来精心摆了架式说:“小哥好快身手!俺倒要领教。须知我妙手屠夫自出道未遇敌手,你不要先把牛皮吹破!”
李靖站在那儿连架式也不摆,嘿嘿地冷笑:“俺李靖从不与人过招,只知道割头难续,死一个人就有一家哭,人不杀我,我不还手。你这厮虽实在是可杀不可留,俺也不好先下手,老子立着不动脚,你来捅一剑看看?”
杨立“嗖”地一剑刺去,快如闪电,眼见李靖是没法躲,可是偏偏没有刺中,就像他自己刺偏了二尺。李靖回手一刀,他看得清清楚楚,要闪时才觉得这一刀来得真要命,往哪里躲都别扭。亏了软功出色,把胸腹一齐收后三寸,几乎闪了腰,躲开了身子,左臂叫人家齐肘截去,杨立眼也不眨,一招秋风扫落叶横扫过去,只觉得李靖肯定断为两截。可他偏从杨立头上纵了过去,杨立急转身时,只觉得颈上一凉,脑袋飞了起来,在空中乱转,正赶上看见那腔子里出血。他大呼:“妖术!!”嘴动却无声。然后脸上一麻,摔在地上,只觉天地滚了几滚,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红拂盘腿坐在地上,只恐怕自己是做梦,正在咬舌尖。李靖走回来,看她那傻样儿,就破口大骂:“我忙了这么半天,你还露着肚脐眼儿!办展览呀!”
“郎,奴不是做梦吧?”
“做什么逑梦?红拂,我发现你会说谎,从今后,我决不再信你一句话!”
红拂大叫:“郎,这誓发不得也!……呀!奴原来却不曾死!快活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