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论佛教与群治之关系 (2)
宗教之所以异于哲学者,以其言灵魂也。知灵魂,则其希望长,而无或易召失望以致堕落。虽然,他教之言灵魂,其义不如佛教之完。景教之所揭橥也,曰:“永生天国”,曰:“末日审判”。夫永生犹可言也,谓其所生者在魂不在形,于本义犹未悖也。至末日审判之义,则谓人之死者,至末日期至,皆从冢中起,而受全知能者之鞫讯。然则鞫讯者,仍形耳,而非魂也。藉曰魂也,则此魂与形俱生,与形俱灭,而曾何足贵也。故孔教专衍形者也,则曰:“善不善,报诸子孙。”佛教专衍魂者也,则曰:“善不善,报诸永劫。”其义虽不同,而各圆满具足者也。
惟景教乃介两者之间,故吾以为景教之言末日,犹未脱埃及时代野蛮宗教之迷见者也[ 埃及人之木乃伊术,保全躯尸壳,必有所为。殆令为将来再生永生地也。又按景教杂形以言魂者甚多,即如所言,亚当犯罪,其子孙堕落云云,亦其一端也。如耶氏之教,则吾辈之形,虽受于亚当,然其魂则固受诸上帝也,亚当一人有罪,何至罚及其数百万年以后之裔孙。此殆犹是积善之家有余庆,不善之家有余殃之义而已。仍属衍形教,不可谓之衍魂教也。耶氏言末日审判之义,峭紧严悚,于度世法门亦自有独胜之处,未可厚非。特其言魂学之圆满,固不如佛耳——作者原注。
]。夫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故为信仰者,苟不扩其量于此数十寒暑以外,则其所信者终有所挠。浏阳《仁学》云:“好生而恶死,可谓大惑不解者矣。盖于不生不灭懵焉,懵而惑,故明知是义,特不胜其死亡之惧,缩朒而不敢为,方更于人祸之所不及,益以纵肆于恶,而顾景汲汲,而四方蹙蹙,惟取自心快已尔,天下岂复有可治也。今使灵魂之说明,虽至暗者犹知死后有莫大之事及无穷之苦乐,必不于生前之暂苦暂乐,而生贪着厌离之想。知天堂地狱森列于心目,必不敢欺饰放纵,将日迁善以自兢惕。知身为不死之物,虽杀之亦不死,则成仁取义,必无怛怖于其衷。且此生未及竟者,来生固可以补之,复何所惮而不亹亹。”呜呼,此“应用佛学”之言也[ 西人于学术每分纯理与应用两门,如纯理哲学、应用哲学、纯理经济学、应用生计学等是也。浏阳《仁学》,吾谓可名为应用佛学——作者原注。
]。浏阳一生得力在此,吾辈所以崇拜浏阳,步趋浏阳者,亦当在此。若此者,殆舍佛教末由。
五 佛教之信仰乃平等而非差别
他教者,率众生以受治于一尊之下者也。惟佛不然,故曰:“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又曰:“一切众生,本来成佛,生死涅槃,皆如昨梦。”其立教之目的,则在使人人皆与佛平等而已。夫专制政体固使人服从也,立宪政体亦使人服从也。而其顺逆相反者,一则以我服从于他,使我由之而不使我知之也。一则以我服从于我,吉凶与我同患也,故他教虽善,终不免为据乱世小康世之教。若佛教则秉三世而通之者也,故信仰他教或有流弊,而佛教决无流弊也。
六 佛教之信仰乃自力而非也力
凡宗教必言祸福。而祸福所自出,恒在他力。若祈祷焉,若礼拜焉,皆修福之最要法门也。佛教未尝无言他力者,然只以施诸小乘,不以施诸大乘。其通三乘,摄三藏而一贯之者,惟因果之义。此义者,实佛教中小大精粗,无往而不具者也。佛说现在之果,即过去之因;现在之因,即未来之果。既造恶因,而欲今后之无恶果焉,不可得避也。既造善因,而惧后此之无善果焉,亦不必忧也。因果之感召,如发电报者然,在海东者动其电机,长短多寡若干度,则虽隔数千里外,而海西电机之发露,其长短多寡若干度与之相应,丝毫不容假借。人之熏其业缘于“阿赖耶”识也[ 阿赖耶识者,八识中之第八识也。其义不可得译,故先辈唯译音焉,欲知之者,宜读《楞伽经》及《成唯识论》——作者原注。
],亦复如是。故学道者必慎于造因,吾所已造者,非他人所能代消也;吾所未造者,非他人所能代劳也。又不徒吾之一身而已,佛说此五浊恶世者,亦由众生业识熏结而成,众生所造之恶业,有一部分属于普通者,有一部分属于特别者。其属于普通之部分,则递相熏积相结而为此器世间[ 佛说有所谓器世间,有情世间者,一指宇宙,一指众生也——作者原注。
],其特别之部分,则各各之灵魂[ 灵魂本一也,以妄生分别故,故为各各——作者原注。
],自作而自受之。而此两者自无始以来,又互相熏焉,以递引于无穷,故学道者:(一)当急造切实之善因,以救吾本身之堕落。(二)当急造宏大之善因,以救吾所居之器世间之堕落,何也?苟器世间犹在恶浊,则吾之一身,未有能达净土者也。所谓有一众生不成佛,则我不能成佛,是实事也,非虚言也。嘻!知此义者,可以通于治国矣。一国之所以腐败衰弱,其由来也非一朝一夕,前此之人,莳其恶地,而我辈今日刈其恶果。然我辈今日非可诿咎于前人而以自解免也,我辈今日而亟造善因焉,则其善果或一二年后而收之,或十余年后而收之,或数百年后而收之。造善因者递续不断,而吾国遂可以进化而无穷,造恶因者亦然,前此恶因既已蔓茁,而我复灌溉而播殖之,其贻祸将来者,更安有艾也。
又不徒一群为然也,一身亦然,吾蒙此社会种种恶业之熏染,受而化之,旋复以熏染社会,我非自洗涤之而与之更始,于此而妄曰吾善吾群、吾度吾群。非大愚则自欺也。故佛之说因果,实天地间最高尚完满、博深切明之学说也。近世达尔文、斯宾塞诸贤言进化学者,其公理大例,莫能出此二字之范围。而彼则言其理,而此则并详其法。此佛学所以切于人事,征于实用也。夫寻常宗教家之所短者,在导人以依赖根性而已。虽有“天助自助者”一语以为之弥缝,然常横天助二字于胸中,则其独立不羁之念,所减杀已不少矣。若佛说者,则父母不能有所增益于其子,怨敌不能有所咒损于其仇。无歆羡,无畔援,无罣碍,无恐怖,独往独来,一听众生之自择。中国先哲之言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又曰:“自求多福,在我而已。”此之谓也。特其所言因果相应之理,不如佛说之深切着明耳,佛教洵倜乎远哉!
以上六者,实鄙人信仰佛教之条件也。于戏!佛学广矣!大矣!深矣!微矣!岂区区末学所能窥其万一,以佛耳听之,不知以此为赞佛语耶?抑谤佛语耶?虽然,即曰谤佛,吾仍冀可以此为学佛之一法门,吾愿造是因,且为此南赡部洲有情众生造是因。佛力无尽,我愿亦无尽。
难者曰:“子言佛教有益于群治,辩矣。印度者,佛教祖国也,今何为至此?”应之曰:“嘻!子何暗于历史。印度之亡,非亡于佛教,正亡于其不行佛教也。自佛灭度后十世纪,全印即已无一佛迹。而婆罗门之余焰,尽取而夺之。佛教之平等观念、乐世观念,悉已摧亡。而旧习之喀私德及苦行生涯,遂已印相终始焉。后更乱以回教,末流遂极于今日。然则印之亡,佛果有罪乎哉?吾子为是言,则彼景教所自出之犹太,今又安在也?夫宁得亦以犹太之亡,为景教优劣之试验案也。虽然,世界两大教,皆不行于其祖国,其祖国皆不存于今日,亦可称天地间一怪现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