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上编:空山灵雨 (5)
“蔚明哥,你不是二十岁的时候出海底么?”她屈着自己底指头,数了一数,才用那双被阅历染浊了底眼睛看着她的朋友说,“呀,四十五年就像我现在数着指头一样地过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说:“可不是!……记得我到你家辞行那一天,你正在园里饲你那只小鹿;我站在你身边一棵正开着花底枇杷树下,花香和你头上底油香杂窜入我底鼻中。当时,我底别绪也不晓得要从哪里说起;但你只低头抚着小鹿。我想你那时也不能多说什么,你竟然先问一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再能相见呢?’我就慢答道:‘毋须多少时候。’那时,你……”
老太太截着说:“那时候底光景我也记得很清楚。当你说这句底时候,我不是说‘要等再相见时,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底时节’。哈哈!你去时,那缕漆黑底头发现在岂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么?”
老人家摩摩自己底头顶,说:“对啦!这也算应验哪!可惜我总不[见]着芳哥,他过去多少年了?”
“唉,久了!你看我已经抱过四个孙儿了。”她说时,看着窗外几个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着那最高底孩子说,“你看鼎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公公就在他弥月后去世底。”
他们谈话时,丫头端了一盘牡蛎煎饼来。老太太举手嚷着蔚明哥说:“我定知道你底嗜好还没有改变,所以特地为你做这东西。你记得我们少时,你母亲有一天做这样底饼给我们吃。你拿一块,吃完了才嫌饼里底牡蛎少,助料也不如我底多,闹着要把我底饼抢去。当时,你母亲说了一句话,教我常常忆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罢。助料都是搁在一起渗匀底。做底时候,谁有工夫把分量细细去分配呢?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底;只要饼底气味好就够了。你所吃底原不定就是为你做底,可是你已经吃过,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说末了这话多么感动我呢!拿这个来比我们的境遇罢:境遇虽然一个一个排列在面前,容我们有机会选择,有人选得好,有人选得歹,可是选定以后,就不能再选了。”
老人家拿起饼来吃,慢慢地说:“对啦!你看我这一生净在海面生活,生活极其简单,不像你这么繁复,然而我还是像当时吃那饼一样——也就饱了。”
“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底‘境遇底饼’虽然多一些助料,也许好吃一些,但是我底饱足是和你一样底。”
谈旧事是多么开心底事!看这光景,他们像要把少年时代底事迹一一回溯一遍似的。但外面底孩子们不晓得因什么事闹起来,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这里留着一位矍铄的航海者静静地坐着吃他底饼。
桥边
我们住底地方就在桃溪溪畔。夹岸遍是桃林:桃实、桃叶映入水中,更显出溪边底静谧。真想不到仓皇出走底人还能享受这明媚的景色!我们日日在林下游玩;有时踱过溪桥,到朋友的蔗园里找新生底甘蔗吃。
这一天,我们又要到蔗园去,刚踱过桥,便见阿芳——蔗园的小主人——很忧郁地坐在桥下。
“阿芳哥,起来领我们到你园里去。”他举起头来,望了我们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我哥哥说:“阿芳,你不是说你一到水边就把一切底烦闷都洗掉了吗?你不是说,你是水边底蜻蜓么?你看歇在水荭花上那只蜻蜓比你怎样?”
“不错。然而今天就是我第一次底忧闷。”
我们都下到岸边,围绕住他,要打听这回事。他说:“方才红儿掉在水里了!”红儿是他底腹婚妻,天天都和他在一块儿玩底。我们听了他这话,都惊讶得很。哥哥说:“那么,你还能在这里闷坐着吗?还不赶紧去叫人来?”
“我一回去,我妈心里底忧郁怕也要一颗一颗地结出来,像桃实一样了。我宁可独自在此忧伤,不忍使我妈妈知道。”
我底哥哥不等说完,一股气就跑到红儿家里。这里阿芳还在皱着眉头,我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谁掉在水里啦?”
我一听,是红儿底声音,速回头一望,果然哥哥携着红儿来了!她笑眯眯地走到芳哥跟前,芳哥像很惊讶地望着她。很久,他才出声说:“你底话不灵了么?方才我贪着要到水边看看我底影儿,把他搁在树上,不留神轻风一摇,把他摇落水里。他随着流水往下流去;我回头要抱他,他已不在了。”
红儿才知道掉在水里底是她所赠与底小囝。她曾对阿芳说那小囝也叫红儿,若是把他丢了,便是丢了她。所以芳哥这么谨慎看护着。
芳哥实在以红儿所说底话是千真万真底,看今天底光景,可就教他怀疑了。他说:“哦,你底话也是不准底!我这时才知道丢了你底东西不算丢了你,真把你丢了才算。”
我哥哥对红儿说:“无意底话倒能教人深信:芳哥对你底信念,头一次就在无意中给你打破了。”
红儿也不着急,只优游地说:“信念算什么?要真相知才有用哪。……也好,我借着这个就知道他了。我们还是到蔗园去罢。”
我们一同到蔗园去,芳哥方才底忧郁也和糖汁一同吞下去了。
头发
这村里的大道今天忽然点缀了许多好看底树叶,一直达到村外底麻栗林边。村里底人,男男女女都穿得很整齐,像举行什么大节期一样。但六月间没有重要底节期,婚礼也用不着这么张罗,到底是为甚事?
那边底男子们都唱着他们底歌,女子也都和着。我只静静地站在一边看。
一队兵押着一个壮年底比丘从大道那头进前。村里底人见他来了,歌唱得更大声。妇人们都把头发披下来,争着跪在道旁,把头发铺在道中,从远一望,直像整匹底黑练摊在那里。那位比丘从容地从众女人底头发上走过,后面底男子们都嚷着:“可赞美底孔雀旗呀!”
他们这一嚷就把我提醒了。这不是倡自治底孟法师入狱底日子吗?我心里这样猜,赶到他离村里底大道远了,才转过篱笆底西边。刚一拐弯,便遇着一个少女摩着自己底头发,很懊恼地站在那里。我问她说:“小姑娘,你站在此地,为你们底大师伤心么?”
“固然。但是我还咒诅我底头发为什么偏生短了,不能摊在地上,教大师脚下底尘土留下些少在上头。你说今日村里底众女子,哪一个不比我荣幸呢?”
“这有什么荣幸?若你有心恭敬你底国土和你底大师就够了。”
“咦!静藏在心里底恭敬是不够底。”
“那么,等他出狱底时候,你底头发就够长了。”
女孩子听了,非常喜欢,至于跳起来说:“得先生这一祝福,我底头发在那时定能比别人长些。多谢了!”
她跳着从篱笆对面底流连子园去了。我从西边一直走,到那麻栗林边。那里底土很湿,大师底脚印和兵士底鞋印在上头印得很分明。
疲倦的母亲
那边一个孩子靠近车窗坐着,远山,近水,一幅一幅,次第嵌入窗户,射到他的眼中。他手画着,口中还咿咿哑哑地,唱些没字曲。
在他身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去[支]着头瞌睡。孩子转过脸来,摇了她几下,说:“妈妈,你看看,外面那座山很像我家门前的呢。”
母亲举起头来,把眼略睁一睁;没有出声,又支着颐睡去。
过一会,孩子又摇她,说:“妈妈,‘不要睡罢,看睡出病来了’。你且睁一睁眼看看外面八哥和牛打架呢。”
母亲把眼略略睁开,轻轻打了孩子一下;没有做声,又支着头睡去。
孩子鼓着腮,很不高兴。但过一会,他又唱起来了。
“妈妈,听我唱歌罢。”孩子对着她说了,又摇她几下。
母亲带着不喜欢的样子说:“你闹什么?我都见过,都听过,都知道了;你不知道我很疲乏,不容我歇一下么?”
孩子说:“我们是一起出来的,怎么我还顶精神,你就疲乏起来?难道大人不如孩子么?”
车还在深林平畴之间穿行着。车中的人,除那孩子和一二个旅客以外,少有不像他母亲那么酣睡的。
处女的恐怖
深沉院落,静到极地;虽然我的脚步走在细草之上,还能惊动那伏在绿丛里的蜻蜓。我每次来到庭前,不是听见投壶的音响,便是闻得四弦的颤动;今天,连窗上铁马的轻撞声也没有了!
我心里想着这时候小坡必定在里头和人下围棋,于是轻轻走着,也不声张,就进入屋里。出乎主人的意想,跑去站在他后头,等他蓦然发觉,岂不是很有趣?但我轻揭帘子进去时,并不见小坡,只见他的妹子伏在书案上假寐。我更不好声张,还从原处蹑出来。
走不远,方才被惊的蜻蜓就用那碧玉琢成的一千只眼瞧着我。一见我来,他又鼓起云母的翅膀飞得飒飒作响。可是破岑寂的,还是屋里大踏大步的声音。我心知道小坡的妹子醒了,看见院里有客,紧紧要回避,所以不敢回头观望,让她安然走入内衙。
“四爷,四爷,我们太爷请你进来坐。”我听得是玉笙的声音,回头便说:“我已经进去了,太爷不在屋里。”
“太爷随即出来,请到屋里一候。”她揭开帘子让我进去。果然他的妹子不在了!丫头刚走到衙内院子的光景,便有一股柔和而带笑的声音送到我耳边说:“外面伺候的人一个也没有;好在是西衙的四爷,若是生客,教人怎样进退?”
“来的无论生熟,都是朋友,又怕什么?”我认得这是玉笙回答她小姐的话语。
“女子怎能不怕男人,敢独自一人和他们应酬么?”
“我又何尝不是女子?你不怕,也就没有什么。”
我才知道她并不曾睡去,不过回避不及,装成那样的。我走近案边,看见一把画未成的纨扇搁在上头。正要坐下,小坡便进来了。
“老四,失迎了。舍妹跑进去,才知道你来。”
“岂敢,岂敢。请原谅我的莽撞。”我拿起纨扇问道,“这是令妹写的?”
“是。她方才就在这里写画。笔法有什么缺点,还求指教。”
“指教倒不敢;总之,这把扇是我捡得的,是没有主的,我要带他回去。”我摇着扇子这样说。
“这不是我的东西,不干我事。我叫她出来与你当面交涉。”小坡笑着向帘子那边叫,“九妹,老四要把你的扇子拿去了!”
他妹子从里面出来,我忙趋前几步——赔笑,行礼。我说:“请饶恕我方才的唐突。”她没做声,尽管笑着。我接着说:“令兄应许把这扇送给我了。”
小坡抢着说:“不!我只说你们可以直接交涉。”
她还是笑着,没有做声。
我说:“请九姑娘就案一挥,把这画完成了,我好立刻带走。”
但她仍不做声。她哥哥不耐烦,促她说:“到底是允许人家是不允许,尽管说,害什么怕?”妹子扫了他一眼,说:“人家就是这么害怕嚜。”她对我说,“这是不成东西的,若是要,我改天再奉上。”
我速速说:“够了,我不要更好的了。你既然应许,就将这一把赐给我罢。”于是她仍旧坐在案边,用丹青来染那纨扇。我们都在一边看她运笔。小坡笑着对妹子说:“现在可不怕人了。”
“当然。”她含笑对着哥哥。自这声音发出以后,屋里、庭外,都非常沉寂;窗前也没有铁马的轻撞声。所能听见的只有画笔在笔洗里拨水的微响,和颜色在扇上的运行声。
我想
我想什么?
我心里本有一条达到极乐园地底路,从前曾被那女人走过底;现在那人不在了,这条路不但是荒芜,并且被野草,闲花、棘枝、绕藤占据得找不出来了!
我许久就想着这条路,不单是开给她走底,她不在,我岂不能独自来往?
但是野草、闲花这样美丽、香甜,我怎舍得把他们去掉呢?棘枝、绕藤又那样横逆、蔓延,我手里又没有器械,怎敢惹他们呢?我想独自在那路上徘徊,总没有实行底日子。
日子一久,我连那条路底方向也忘了。我只能日日跑到路口那个小池底岸边静坐,在那里怅望,和沉思那草掩、藤封底道途。
狂风一吹,野花乱坠,池中锦鱼道是好饵来了,争着上来唼喋。我所想底,也浮在水面被鱼喋入口里;复幻成泡沫吐出来,仍旧浮回空中。
鱼还是活活泼泼地游;路又不肯自己开了;我更不能把所想底撇在一边。呀!
我定睛望着上下游泳底锦鱼;我底回想也随着上下游荡。
呀,女人!你现在成为我“记忆底池”中底锦鱼了。你有时浮上来,使我得以看见你;有时沉下去,使我费神猜想你是在某片落叶底下,或某块沙石之间。
但是那条路底方向我早忘了,我只能每日坐在池边,盼望你能从水底浮上来。
乡曲底狂言
在城市住久了,每要害起村庄底相思病来。我喜欢到村庄去,不单是贪玩那不染尘垢底山水;并且爱和村里底人攀谈。我常想着到村里听庄稼人说两句愚拙底话语,胜过在郡邑里领受那些智者底高谈大论。
这日,我们又跑到村里拜访耕田底隆哥。他是这小村底长者,自己耕着几亩地,还艺一所菜园。他底生活倒是可以羡慕底。他知道我们不愿意在他矮陋底茅茆[屋]里,就让我们到篱外的瓜棚底下坐坐。
横空底长虹从前山底凹处吐出来,七色底影印在清潭底水面。我们正凝神看着,蓦然听得隆哥好像对着别人说:“冲那边走罢,这里有人。”
“我也是人,为何这里就走不得?”我们转过脸来,那人已站在我们跟前。那人一见我们,应行底礼,他也懂得。我们问过他底姓名,请他坐。隆哥看见这样,也就不做声了。
我们看他不像平常人,但他有什么毛病,我们也无从说起。他对我们说:“自从我回来,村里底人不晓得当我做个什么。我想我并没有坏意思,我也不打人,也不叫人吃亏,也不占人便宜,怎么他们就这般地欺负我——连路也不许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