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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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一路上的沉默比从认识到现在加起来的总数还多,我开着车,佳丽笑说技术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她坐在旁边,虽然感觉有些疲倦,却不敢合眼,不断找话题使我不至于疲劳驾驶,沉默就慢慢被打破了,她又重回了以往的活泼机灵。

越接近欣俞的家乡,越感到内心忐忑不安,我尽量不让它流露出来让佳丽察觉,或许她也只是佯装着东拉西扯地说些在外读书的往事,尽管那么多年了,她还是不习惯北方的生活和天气。车绕行在盘山的县道上,黑色柏油路面时而钻进绿荫长廊,树林自两边刷刷刮过,时而横越光秃秃的山顶,阳光明媚地洒在周围,从前方看去,天际远山的轮廓时而呈现出驼队穿行沙漠的荒凉,时而变成静卧的狮子,时而层层叠叠隐没进遥远天幕的暗淡灰蒙。越过荒岭或漫无边际的田地、村庄,或者是某个人迹稀少的小镇,然后跟着几辆货车堵在窄路边等待交警疏通。佳丽便趁机在近处的店铺里买了些小吃、水和祭奠俞儿用的物品。

远远地看得到埋葬欣俞的地方时,太阳已经西移,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她在其中的哪个山头远眺着我们渐渐驶近的车辆。曲曲绕绕,我却害怕这无尽的群山从眼底消失。

把车停在山下的草坪边后,我系好俞儿送的那条围巾,她看着我显得有些庄重神情笑了,把我拉着拐进通往山腰的小路,其实我还是感到害怕,害怕俞儿会质问我,为什么明明知道真相了,却不为她澄清冤屈,这算是爱吗?佳丽和我的想法一样,为不至于激起欣俞家人的伤痛,我们不打算去拜见他们,但我更是怕俞儿父母的眼神中流露出使我不敢直面的疑惑。

休息了几次,才爬到山腰的平地,穿过一片参天的松树林,俞儿的坟静卧在松林后面一片空旷的草坪尽头,佳丽时而不经意地将眼神扫过我平静的脸,她不习惯走这样的荒野,我故作轻松,抢在她前面,帮她拨开挡着的荆棘或深草,试着在本没有道路的地方踩出一段可以行走的脚印,让她跟着后面,然而她却没有跟来。我理解她的心思,是要我先和欣俞独处一会儿,心底有很多想说的话,或许真的只能说给俞儿听,然而我害怕她会狠狠地谴责我不为她洗脱冤屈,害怕她谴责我这么多年都不来探望她,害怕我这样绝情的冷漠会因为心灵的颤抖而暴露在阳光之下。我越走越慢,没迈出几步,就被自己内心的胆怯凝固了脚步。回头看着后退得更远的佳丽。

“去吧!欣俞姐会理解你的。”

“嗯!还是一道啊!”

“你应该自己面对。”

我鼓足勇气,步子沉重地走近俞儿所在的这个孤零零的地方,站在绝无人迹的坟前,泪水即刻喷涌而出,小土堆上,每片荒草叶都像利刃扎进我脆弱的心里,它们刺痛着我昏聩的孤独灵魂,多少年来,早已落幕的人生又何尝不似俞儿的世界荒草隐蔽、雨露清洗。只是我,还残存着仍在喘息的躯体而已。我重重地跪了下去,低垂着头,千言万语化着泪水从眼里流下。说不出原谅的话,也不希求她的原谅,就像不希求时间会改变什么那样,我把自己囚禁于人人都无法窥探的荒漠,你在另一个世界孤独地存在,而我却在这个世界孤独地消失。

“为什么你一直不来看我?”

我想起那常常在梦中出现的身影,那指责的声音。如今它们断断续续,借着山风出现在周围的世界。“我是要来看你的,只是还没准备好,”我哭着说,“我是要来看你的,我是要来看你的……”

当我泪水涌尽,再次抬起头,转身,佳丽已经默默地走近离我不远的地方,或许她并不知道,其实我什么也没能说出口来。

“这是多久没人来过了,”她走到我旁边时,不远处山边坐着放牛的老头说,“她坟前的这块月牙肥土,他家每年都种的,自从欣俞住到这里之后,便丢下不种而成了荒地,女孩的家人不常到这里,他们害怕看到孤独的土堆而伤心难过。”他问我们去看望俞儿的家人没有。

我摇摇头。

“这样更好,她父母要知道你们来拜祭女儿,又不知道会伤心多久,且悄悄地来,悄悄离开罢了,亡人可以感知得到的,”老头吸几口烟,站起来,转身背对我们,蹒跚地朝走远的牲口追去。

我不太懂得奠祭,佳丽更是一窍不通,简单地烧过纸钱之后,她按我的吩咐拿出两只纸盘子,把两个苹果放在里面,恭恭敬敬地放在她的杂草丛生的坟前。

从始至终,我没有稍许动容,佳丽站在坟前,回味着老人的话,仿佛听见微笑之声来自天国,面对从未曾谋面的欣俞,她反而流出两行热泪。

这算是了了心中的怨吗?但我并没有乞求俞儿的原谅啊!或许吧!有什么好原谅的呢?毕竟过去的,都化为层层泥土随风逝去。我们在坟前逗留的时间不长,走到松林前,我回头再远远地看一眼那隐藏在深草灌木丛中的土堆,仿佛那里什么也不曾有过。

几个小孩在我们停车的草坪里玩耍,或许是出于好奇,他们时不时好奇地凑上去看。我们快下到山脚时,两个孩子不知什么原因争吵起来,年龄大的孩子主持公道,问他们争吵的原因。

“他骂絮原妹妹野孩子,我才打他的,”一个孩子指着另一个穿黄色毛衣的男孩说,而他身边,站着五六岁正在啜泣的小女孩。于是所有人都指责黄毛衣同伴的不是,黄毛衣低着头一言不发。

“好啦!好啦!你们别再怪他了,”那个叫絮原的小女孩反而收起泪水,护着黄毛衣说,“都是我不好,不小心打坏了他的玻璃球,”她跑过去拉着黄毛衣的小手,“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的。”

黄毛衣也咯咯笑了,从裤兜里掏出另一个玻璃球递给她,大家又欢天喜地地奔跑玩乐。

女孩接过玻璃球,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面,呆呆地注视着出现在山口的我和佳丽,直到我们上了车,她的眼睛始终没有挪开过,也不顾别的同伴叫她,那萌萌的可爱样儿却印在我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