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其实已经到了早上,天色仍是灰朦朦的,满天黄云罩着看守所沉郁的高墙。寒风掠过墙顶的铁网,把树枝拼命摇动,然后从走道尽头的窗户灌进来,凉意侵蚀心扉。走出去,两边重重地托着我的押送员也显得那么阴沉,在看守所门口,他们和前面等着的制服庄重地行完礼之后,将我转交给他们送上停在场院边的警车。
到法院的路上,我微睁着双眼,由警笛催促纷乱的头脑,寒风更加猛烈起来,路还未行到一半,雪已经下了,眨眼间,路上的人群就被满天飞雪挡在了视线之外。听着淅沥的雪声,我想像着未来高耸入云的黑墙,铁门深锁的监狱。死亡,判决的枪声,亲人的哭泣,来不及对他们道声“永别”的遗憾。母亲抱紧我的头,目光透过泪水凝视我那被洞穿的胸膛,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像抱着儿时的我那样,不想我的灵魂随着那已无法触及的爱飘散,不愿我离去之后睁着的双眼还死死望着遥远的莫河。
车已经驶进法院大门,连续拐过几道弯后,在一个严密的停车场停下来。这天似乎是一个隆重的日子,当车经过法院门口时,已经有很多人打着伞站在雨里,他们源源不断地走进大厅,或是让到一边,等载着犯人的警车鸣着笛,从他们身边呼啸过去。我不能正视他们,眼睛如此,心灵亦然,那些流动的人影堵塞着我的头脑,使我差点忍不住吐了出来,恶心的感觉直到被推进一个灯光微弱的小房间。四周没有窗户,外面嘈杂的声音传不进里面。我呆坐在木条椅上,两边各一个警卫看守着,眼睛只能看到对面的墙,直到庭审的时间开始,才挺着身子站起来。突然间来了精神似的,迈开大步随着他们走进审判大厅。就像一个英勇的斗士走进烽烟四起的战场。我要最后一次战胜自己内心最清楚的那个真相,这兴许就是我今天在此作为主角的目的——接受死亡,仅此而已经。
按法定程序,尽管我没有要求,还是为我安排了一个辩护律师,虽然他也为这件案子收集了一些可以为我辩护的材料,最初还是力争主导地位,可是由于我的妥协,庭审的过程就变得越来越顺利,似乎我的罪行是顺其自然的,因此律师的辩护流于形式了。其实也许在场的很多人都会发现,我并没有把心思花在这样的审判上,更没有在意那些对我有利的辩护,就像对命运的终结做出最后让步,兴许这真是最后一次精神振奋地面对这么多因为我而聚结拢来的人,因此我注视他们的时间比注视审讯的时间要长得多。几乎所有知道这件案件审理的熟人都分布在旁听席的各个角落,还有很多是我不认识的。姜童、郭昶德他们坐在中间靠后的位置。徐母、海谦、王谋夫妇、李哥和嫂子坐在最前面靠右的位置,徐叔不在场,佳丽也不在,可能是上学去了徐母的左边坐着看起来和她年龄相仿的母亲,也许是为我哭得太多了,母亲也和徐母一样异常平静,似乎她的泪水已经流干。挨着母亲依次过去,父亲,哥、姐和其它亲人也显出焦虑和不安,有几个是我根本就想出名字的表哥弟,他们占着中间很多位置。
旁听席中间的过道剑一般直插到大厅底部,威严而不侵犯地把参加旁听的人一分为二。深色场景布置更增加了这种严肃而深沉的情调。大厅的很多地方都站着警务人员以防止骚乱,他们的严肃与环境配合得天衣无缝,可是在于我,在这个作为主角的身上却显得异常轻松,就像重任即将完成似的。我竟然把注意力从旁听席转移到灯光布置上来,分析着灯光的明暗程度。
所有庭审的内容和那晚老余他们对我的提审十分相似,临到审判终结的时候,再没有必要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我安静地等待着宣读判词,宁静、悠远,仿佛莫河的雪夜,月光、溪泉,还有飘絮的秀发,当我为能守住这样的美好而作此抉择时,所有人的言语和行为都不再激起我的反感和痛苦,我庆幸自己能为俞儿做最后这件对她和我都有用的事情以弥补自己的过错。当我们什么都可以安然接受,我们就再不会因失去而痛苦,我们用谎言来获得“失去”这一结局,掩盖着它所应该成为的样子。
但真正的结局又会是什么样呢?
沉默,空气凝结,没有人发出哪怕很小的声音,都在聚精会神地盼着主审官最后的判结,然而堂上也是鸦雀无声,参审人停下翻阅案卷的手,他们像在等待着什么。随着纸张最后的响动,大厅侧面小门的深色布帘被轻轻揭开,那面的光线是场中最暗的,因而少有人注意到它的变化,只是由于我在的位置刚好正对过道和门,才透过黑暗的光线看见有人从门前过道缓缓地向审判席移动,他一路走过来,守卫没有阻拦,反而恭恭敬敬地行礼。到审判席时,光线亮了,他整齐的装束和严肃而有些年老的脸展现在灯光下面,台上所有人都陆续站立,礼貌地曲着身子和他握手。来人小声地和主审官说着什么,主审官诺诺地连连点头,惊异之色在威严沉着的面庞展开,他紧握手中的稿件,不断斜着猜疑的眼睛打量我,似乎要想窥探出我严密坚守的因事态突变而出现的紧张与不安,仅管我尽力掩饰还是觉得那目光要想揭开我的谎言,因此我避开堂上所有人,将注意力转移到旁听席。过道的守卫依然交叉着来回巡视,看看还有没有人再东张西望、交头接耳。刚进来的那人从原路离开,场里又响起一片骚乱,不少人用手指点他坚挺的背影和邻座说着什么,似乎认识这个人似的。直到那人完全不在里面了,门口的守卫放下布帘,才稍稍平静。台上再没有人注意我,都把目光集中到大厅过道尽头的正门,场中的人就随道他们的牵引也把视线移动过去,像激战上的士兵同时把火力全集中到敌人的一个堡垒等待打击那样,片刻的异常宁静。
门呼啦一下开了。
像暴风瞬间吹断了门栓,轰然一声,两道粗笨的铁门随之展开在过道两侧,一阵白光刷地刺进绿色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