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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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看守所是我生命的最后时光,起初的恐慌和迷惘已经消散开来,每天看那仅有的书,对着盖茨比的命运发很长时间呆,挨到饭后个半小时的室外活动。远远地离开其它人犯独自坐在高墙下的那块石级上,一棵小树刚好遮住毒辣的太阳,一个人,看着这个沉默的世界,孤单无助,是呀!我已经多久没有畅叙往昔了,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开来,道路尽头是高墙的森严,在这高墙的尽头却是死亡。人生这场游戏自己把玩,最后也被自己所毁灭,随之而为一堆污泥,千百年后,而为一粒粉尘。我们又还记得什么?还能为什么而挣扎?我像经受过死型的判决般冷静,既然已经是尽头,又何必还要无谓地慌乱呢!安详地期盼早日提审,早日了却我心里所不能割舍的牵挂不是更好吗?以免夜长梦多地把俞儿给卷进来。

微闭双眼,我享受着这丽日阳天,清风从高墙外吹进来,摇动树上的绿叶,有时我会随着它摇动的节奏轻声哼起那些从来都爱唱的调儿,用柔和的眼神瞅看守或其他人犯,他们投回的目光似乎在对我也会犯罪而疑惑不解,不敢相信我是因杀人而入狱。

我的面容每天都在变化,先是因事发突然而愁容不展,渐渐地想顺畅后,因庆幸那封信没有给俞儿带来灾难而不再惧怕死亡,脸上有了安闲的荣光。可我的胡子却一天天长长,青黑细密的胡须已经使我变回和俞儿重逢的那夜。

“你看你,头发胡子都这么长了,抽空去理理吧!”我突然听到父亲说,还有他蹒跚离开和带门关上的声音。猛地睁开眼,一张黝绿的树叶正好经眼前飘落在地上。我又想起了父亲,想起在家里那些美好而短暂的日子,乡里的人们,老去的,很多已入尘埃,年青的也头发斑白,我们的同龄都在哪儿呢!泥土味带着些儿陌生,门前的树砍了,村里的树也都剩下很少几棵,乌鸦和麻雀不再光顾这个曾经鸟语花香的家园,故乡的人儿像流水般往城里挤,家乡周围的山峦间足迹隐没,布满杂草荆棘。不再容易找到那片空旷的乐土。自然,曾唤醒我沉睡的心灵,如今却引我无尽的回忆和想象,好想再次仰躺在它的怀抱,再次追逐于欢乐的牧童间。然而时日不长,它就在我生命中成了相隔天地的景致,故乡,如今多么陌生,那些幼年的记忆恍如遥远童话,随岁月消失得太远太远,不再属于故乡,不再属于我自己。

我还能再见到他们吗?那些面容依然的亲人,那些光影交错的朋友,都在各自奔忙之中,是否能感应到我因为眷念而沉痛的泪水。

父亲来探望我,是已经隔了两月,中午。

那天在下着细雨,平时室外活动的场所都湿漉漉的,没有出去。我是人命案而进的看守所,从而不易被准许接受探望。

还是水泥脱落的长道和吊灯,墙脚的山茶花更绿了,押送的看守显得比上次严肃。转过弯,父亲坐在铁栏外的长凳上,一样的铁栏,一样的落地窗,没有太阳,光线有点暗,父亲却比我离开家时苍老了。他告诉我,得到消息时,母亲哭了很久,手忙脚乱地把我以前穿过的衣服收拾好,要亲自带给我。怕她见不到我不说,就算真见到我了也很伤心,因此好不容易才没让母亲一起来。还有几个亲人原本是和父亲一道来的,被挡在了外面,他们给我带的东西被收下,也许会给我吧。

“爸,”我终于忍不住喊道,“让你失望啦!”

父亲看着我笑起来,“你比想象中坚强,儿子,别怕,也别难过。”

我点点头,仿佛父亲曾经指给我的道路又出现在眼前:“爸,你不怪我吗?”

“不,我不怪你,”父亲回答得十分恳切,“刑事拘留的通知书下达到家里后,王蒙和姜童、还有你们另外几个同学来家探望过我们的,也叫我们不要太担心,或许事情不是想像的那样,本来他们好几次都要来看你,可是不能被允许呀!他们坚信你是无辜的,还和我商议过,打算给你请辩护律师。他们想先把你保释出来,已经向上面递交了申请书,不知能否达成所愿。至于保证金,无论多少他们都可以承担。”

“出去其实也做不了什么,现在几乎已经定性,提审的时间不会拖得太久,在讯问时余侦察就告诉我可以请辩护的,我既然都已经自己承认了罪行,也就大没必要再让你们费心,再说这是人命案,能保出去的几率几乎是没有的。”我目送父亲出去,他佝偻的身影拖着缓缓前行的脚步,我才发现,父亲真的老了,他用不回头的方式告诉我,我自己的人生曲折对他也是一种打击。这天一直下雨,我不知道父亲离开后会到哪儿,刘通和王谋他们想尽办法也没能见到我,恐怕以后也没有人来看我了吧!这使我更清楚地体会到案子的严重性,或许说,是我说谎的严重性,但我不后悔迈出这再也收不回的脚步,只是看守所的沉寂把我对俞儿的思念禁锢得厉害。使我在这思念之中彻底地抹掉了自己。

转眼又到了深秋的晦涩与阴凉,公司的同事们再没来探望过,欣俞是否知道我发生的事情,和她突然断了联系,这对于她来说是不是又一次重大的打击?我不敢去想。

在执法部门驳回王谋他们的保释申请之后,佳丽来看我了,刚开始她不说话,只是哭,脸上挂满泪水。她一直不相信我发生的事情会是真的,可现实中,我还是坐在和她隔栏相望的看守所里。

“小佳丽,”我喊她。

“这是真的吗?”佳丽闪动着双眼,就像刚刚从梦中清醒过来。

“佳……”我意想不到地注视着她,她的头发还是和初次见到时一样,只是青春时期富于变化的面容显得成熟了很多。

“才这么些日子你就瘦得差点连我都认不出来了,”佳丽又哽咽着抬起手,想摸摸我的脸,却隔着铁栏和玻璃,“脸也突然长了岁数。”

“其实我在里面挺好的,看守的人和狱友都没怎么难为我,”我说,“你刚才是为这个才哭吗?”。

“嗯!我不想你瘦,多想点开心的事情会好过。”

“我在里面很好的,还可以看书。”

“等你出来,我们还到郊外游玩,那些标本我现在都还好好地珍藏着。看到它们,就像又回到无尽的田野,好美呀!”

我回忆起和她们到郊外的那些时光,回忆起她的伙伴张颍,只不知道她爸爸现在怎么样,她们一家人团聚了吗?回忆起娟子妹妹,就像从我生命中划过的流星,却落到了遥远的地方,只是这些,都只能是回忆了,“那要何年何月呀?”我叹息到。

佳丽满脸的天真和稚气,她慢慢地摊开伸出来的手掌,轻轻穿过铁栏缝隙压在玻璃上,掌心隐隐地现出几个用蓝墨写了再用水清洗过的字:你要坚强!我伸出手去,隔着玻璃,轻轻印在她那小小的掌心上,许久,我们默默地聆听彼此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