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此时我们要走下山的路了,虽然路面只微微倾了点儿,但是由于雪的造化,她只好集中精力移动那几乎无法站稳的脚跟,分不了心答理我。因此这世界顿然沉静下来,静得异样的出奇,连冰块的滑落声都有水沉石现的明晰,是喧哗、是吟诵、是低唱轻鸣、还是呜咽哽泣,都只能于雪的银灰中去觅得,然也渐细渐远,如余音般绕梁而逝,没有雾露轻搂后的珠光;没有流水抚摸过的韵痕;没有唱女抱琶后的弦脂;更没有人生激荡后的慨悟。这兴许才为真正的夜雪,是为了人们舒睡无梦而来,不会牵动一缕情思;不会唤醒昔日难眠的凄儿;更不会撩开谁忍痛而息的伤口。它的世界冥熄了;它的诗意收存了;它的情涛欲海消退无踪了;它的一切在任何的多愁善感、忆谊怀旧、苦泪作甘的眼眸中变为了无,不曾有过的无,是为任何人都能冷夜中安卧而无怅语的无。
她更比我担心俩人会掉到山脚去,我又没有戴手套,她怕我冻僵的手受不住,便紧紧地拉着我,独自将另一只手伸到旁边去撑枯树枝,我也就握着她那戴着手套的手取暖。忽然间有一股从心底燃升起来的暖意,我凝望着她弱小的身影,就像看到欣俞站在我的面前,好在她只是长发。
她突然问我听见什么没有。
我摇摇头。
“河水,听呀!”她空出拿着枯枝的手,要拨开夜幕似的在面前晃动不已地指我看,“就在下面。”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只听见细微的哗哗声。
“跨过去,再爬过对面的山就到我们村了,”她说。
“是呀!很快,很快……”我也兴奋起来。我们下到河岸,虽然不知道自己还会走多远,但至少她在寒夜中的路已近结束。我仰望天空,预示还会飘雪的黄云渐渐散去,露出一浪浪白肚似的斑驳云彩,嵌在紫青的衬底上,我想这华云也将隐于夜色而片刻无踪的,因为它本就不为诗意而来,轻悄悄地,更不愿意牵动我那于浩瀚无垠的谷屿间寂零的心,“黄云去了,雪将不再飘落,是孤独的人,偶尔都能淡淡地道一声‘无所谓’,收起敛息的沧桑轻合双眼,且任它慢慢散尽无踪。”我们已经下到河岸,缓缓而流的河水早就将我这素然一语淹于漩洄之中了。
她似乎有些不相信我竟然会有这样的消沉,看了我很久才说:“我曾怜惜一颗自怨自艾的灵魂于幻灭中的音容消亡,也曾凭吊他甘于孤独的影的消亡,你是沧海一粟,应该在滚滚的浪潮中求生存,为何却自感孤独?”她问,蹲下身去目不转睛地看着河水穿过乱而圆滑的石块,脸沉在抱着的手臂里出神地聆听,聆听流水过处的梦境——沉旧的,往复不变的,涓细或磅礴,一一从她心里面流过,“自然的乐音,只要你用心就能领会,正如连绵的丘陵间晨起的秋雾,或许灰蒙蒙、也或许白茫茫地叫人难受,但它的美丽也是要你用心去看的。灰蒙蒙、白茫茫不一定就是惨淡,偏远也不一定就是荒凉,那只是自然的另一种韵味,黄昏的土墙、茅舍、围栏、菜畦、牛棚……不一定就是贫苦,兴许只有这样的炊烟过处,方才寻得那吕邦斯的画境。你喜欢大自然,就不要梦想回到它的怀抱,不要企图用它的明净去解脱什么痛苦的、迷惘和孤独之类,那只会玷辱它那神奇而伟大的名字‘大自然’了,我们跟从的,应该是时代的洪潮,一步不停,一刻不休,只要偶然间你能站在某处高楼上,望着霓虹闪烁、华灯异彩的世界所遗忘的那轮镰月思乡忆景,情牵旧梦,感慨泪凝——其实泪凝是太重点儿的——就足够了。再多只能适其反,又要玷辱那神奇而伟大的名字‘大自然’了。正如甘甜的美酒,轻品是淡香,小饮为风情,偶然间旧友重聚,把盏狂欢,大醉,也不失为酒中的最佳乐趣,如果整日沉醉于酒色,烂醉如泥,却是何等的无耻、何等的堕落、何等的践踏‘酒’的芳名呀。”
我自愧地陶醉在她所描绘的美丽的风景画中,禁不住在她身旁蹲下,拘一绺她肩上长长的秀发,如拘一捧柳絮的柔丝。不,我丝毫不存把玩的意思,因为这秀发也似乎是自然的一大神奇,不敢痴心妄想。她一手倚在我的膝盖上,看着我粗糙的遮着脸庞的胡子,也仿佛觉得是自然的一大神奇,然后她眯着眼睛笑了,——虽然是在朦胧的夜色中,那笑却使我莫名的颤动起来,像有一股强大的阻力阻止我去探寻她眼神的深处。她转过脸去看河水,河浅浅的,这是冬天流水的习惯,我想说的是季节性的抑郁症。是呀!流泪也不定代表懦弱和悲伤,一个本来不想孤独的人却最为孤独地走着,在几经使痴茫的泪水涌出的深处,隐隐糊糊地领悟到了心灵于人生中的另一种韵味。她的目光移到山那边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有了泪水,只感觉细流静处激起一波泪化了的蕴痕。
“走吧!”她说。
我站起来,然后伸手拉她。她抢先上了石桥,边走边抚摸桥栏的石狮,突然惊叫了一下:“啊!月光。”
我逆河望去,被碎石分成千丝万缕的细流泛起粼粼波光,在渐渐明晰的世界乳动着、轻弹着、跳跃着、激荡着,心神自山这边沉重的阴影中出来,仿佛弹响的第一声“命运”被山那边月光照亮的银白冲淡,一不留神就变了味儿的。
“在葡萄架下偷听牛郎织女,是小时候的事情,却使我开始相信月光皎洁的夜晚就会有心灵感应,然而每次,当我爬在葡萄架下等待着。夜风轻轻地掠过,我弊住呼吸不敢说话,认为风声很快会带来鹊桥上的甜言秘语,因为我相信自己与他们心灵是相通的,夜深了,月脸从树梢爬到屋檐上去,再到树梢,风仍然没有带来什么,我便借着失望的倦意和疑惑跟母亲去睡觉。”她说,突然回过头来问我,“你相信心灵感应吗?”
“不,”我摇摇头。
她又深深陷入了沉思中没有说话,眉宇间一股无可言喻的凄然之感,或许是我固然不敢眄视这皓月之美激起了我不曾想到她也有过的某一段心酸往事,此时的凄然于月下更显动人,但我,也或许是她,都不愿意将之留于人间。我微笑了,用这微笑来安慰她瞵目往事时的心情。
上山下山,我们没有多少言语,我唯一乞求的便是看看她的容貌。她没有答应,说是彼此都保持些秘密会更好。她要从小路走,那是被雪覆盖着的窄窄的田梗,似乎还没有行人走过,小路不远的尽头,可以隐约看见屋子山墙上白壁的石灰。
“你要一直从大路走?”她问我。
“嗯!”我说,“先送你下去吧!”
“不用了,她害怕陌生人。”
“就是你要拿药去治疗的那孩子。”
“她是我学生的姐姐。”她问我,“你要到哪儿?”
“我也不知道,”我说,“或许不远了吧!……下一个村子。”
“真傻!”她又笑了说,“快走吧!待会儿夜太深了,你赶不到呢,再见!”
“再见时你一定告诉我你的芳名吗?”
“如果还有机会,”她点点头,已经上了田梗,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了,我重新拾起步子疲倦地向前走去,村子里传来嗷嗷的狗叫声,想是她已经到村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