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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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这一路不知如何走来,最终还是回了阔别已久的故乡。我不甘心这样的生活,盼能重新投进社会,因为我只属于这个时代。

然而……

我独自离开,回来却见父亲已经老了,他为我们——他那些没有多大出息的儿女辛劳了一生,最终没有获得多少幸福的脸上深深地刻着这衰老的皱纹。我不敢看他炯炯的目光中因为我这几年的迷惘和失落而焦虑,因此往往回避,没有提起自己的事来,也害怕父亲会问。母亲则不然,她只为我重归故里感到幸福喜悦,虽然偶尔提起我的事业或恋爱方面的问题,我总能吱唔着搪塞过去,她便不再问什么,心里仍是甜滋滋的。在她善良的心里面,家人的团聚总该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其余的并不去想得太多。

回来那天,家人都很高兴,姐姐听到我回家的消息后也赶来了,融融的气氛使我心里舒坦了许多,然而深夜我独自在卧室时,父亲推开门进来,递一封信到我面前的书桌上说:“你走时不回家打一声招乎,看看你妈,或争取一下我们的意见,以后又不写信或什么的回来,你不知道你妈有多担心呀?”

我让父亲坐在旁边,看他深沉而充满关怀的眼神中似乎隐含着对我的怨责,便自愧地低下头去,坚持不让泪水流下来,只缓缓地抽出临走时寄回家来的这封信:“妈这些年来身体都还好吗?”

“咳嗽的老毛病没有变,几乎整个冬天都是感冒的,你几兄弟在外面,姐姐又忙着自家事情,没有谁照顾她,”父亲声音低沉地回答,似乎费了很大的劲,一点也不如从前那么洪亮了。他转而要我念念这封信,爸爸说那是他用来思念我的方法。

“爸爸,我低着头,没能念出一个字来,泪水不停地滴落到信纸上。”

“你说要找人,找到了吗?”

“没有,”我摇摇头,尽量不让爸爸发现我竟然如此脆弱,便止住泪把信纸叠起来。

父亲见我哽咽着,语气缓和了许多来问我是在什么地方写的信。

“就是那天晚上,她家人说她和朋友去了外省,如果我早几天去就不会错过了,于是匆匆地写了这封信和你们道别后,也踏上了去外省的火车……”。

“既然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想它,今后的路还须靠你自己呢!不要老是像个小孩,什么事情都放不下,开年了回城找一份工作,免得再荒废呀!”父亲说着,艰难地站起身准备离开。我慌忙去抚他,他却甩开我的手臂要我坐下,临到门边时,回头看着我说:“你看你,头发胡子都这么长了,像什么话,抽空去理理吧!”

我见父亲蹒跚地踱出卧室,轻轻地给我把门带上时,眼泪止不住黯然而下。

在大山深处的生活已近一月,然而却找不到一点回归自然的感觉,更是无限的痛苦和惆怅占据着我的心灵。我要找到可以让它依托的东西,想给自己一个宁静的空间,于是常常爬上高高的山顶,俯看着海浪似的群山。虽是隆冬之季,枯黄的大地渐远处仍是一片湛蓝,有时虽然染上点青灰,必须是天上布满了灰色云的时候。当晴天,我独自坐在山顶的石头上,温暖的阳光洒下来,使我周围的枯草都像是穿上了春的绿妆,我也尽情地分享着这春的暖意,躺在茸茸的草丛中仰头欣赏无尽的苍穹。白的云、灰的云、浅蓝的云、淡青的云……一朵朵或细片片地,为它织成了一幅美丽的壮景,飘浮于朦胧烟雾早已经散尽的广茅无垠的大地上空,更显闲逸。伴随着寒风偶尔骝过的沙沙声和小鸟时隐时现的轻盈,放牛孩子的嬉笑打闹从山脚传来,点缀在这沉寂的青蓝和虚渺之间,给放任驰骋的空旷一涟曲溪的感觉。

冬日斜阳的雅晖掩映着远处青纱漫舞,舞姿婆娑于绿畇畇的油菜或麦田之际,轻搂它脚下的村寨,悄然吹动屋瓦上袅袅绕腾的炊烟,盘旋于丛丛茂密的松林前。乐而忘返的牧童的柴火待尽,却还有橙红的光芒,加点儿木柴,便升起浓浓青烟,把几个小孩薰得泪水四溢,他们就伸出满是灰土的手抹着泪,抢那火堆里的玉米花和烧得半生不熟的洋芋,继而又是欢逐奔跑。

我融入了他们的游戏,融入了他们的欢笑追逐,融入了他们无忧无虑的童年,我不再是孩子的旁观者,也不再是大自然的旁观者。

是自然唤醒了我沉睡的心灵,我希望把一切无味的烦恼和痛苦尽皆抛到九霄云外去,在它的怀抱中找回自己已经失去多年的快乐。因此,我独自爬上山顶感受一望无垠的豪迈,或者在那些僻静的小道散步,渐渐成了必不可少的习惯。无论是阴雨绵绵或是天高气爽,农村的冬季大都无所事事,就更使我心安理得地去做,而不怕父亲说我耽误时间了,并且父亲也没有说什么,因为他明白我的心情。倒是临出门时他们的关心体贴、问寒顾暖使我局促不安,再加上几个顽皮鬼跟前追后,我就只能一个人悄悄地从后门逃出去。这也并不能意味着可以独自安静一天了,往往有那么些放牛娃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便被拉着和他们一起玩了,很快地我却从中找到了自己童年的影子,我似乎已经回到了童年,那颗童心并没有被泯灭掉。

在我返乡之前,有朋友常说我考虑问题太过于幼稚,我于此丝毫没有觉察过,往往一笑了之。当现在细想起来,那的确是我所经历痛苦的主要原因,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软弱的根源就是这天真愚昧,虽然从来没有人说过软弱会源于童稚。和大自然相融的这些日子里,我才真正意识到了。我十分害怕,害怕无法将这样的缺点转化成有用的优点,害怕故乡情怀会导致自己不知不觉地发展天性向更大的无知靠拢,于是令我感到欣慰的,使我从痛苦和失落中解脱出来的事情,反而像一道阴影笼罩着我,虽是淡淡的,却也把我茫然出门享受大自然的兴趣消磨得一干二净。

我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然而并没有逃脱这样天性的发展,还是一帮小孩子围着我跑上跑下,拉着一道游戏,为了甩开他们,我只好把多数时间用来帮母亲做家务,渐渐地我又发现,自己本身也很喜欢给母亲做家务的,母亲也因此说:“你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可爱。”

母亲的话又使我颤抖起来。

在往后的日子里,母亲没有感冒,反而十分精神,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回来了吧!母亲不是一个爱叨唠的人,但一高兴起来总是说过没完。她脸上的皱纹也只是被劳动磨得越来越深了,已经消逝了父亲那样的愁容和焦虑感,而且母亲不像父亲那么能发现导致我的多虑从而变得软弱的天性是我至命的根源,但俩老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能早日成家立业,母亲则更希望我能找到一个好媳妇。因此仅仅一个月的时间里,母亲就忙着给我物色对象,特别是我帮她做事而在她的身旁时,便故意说起某家姑娘没有做客,哪个姑娘和我年龄相仿,又有谁没有婆家之类。晚上在火炉旁,也把这些事情说到很晚,我往往没有什么怨言而静静地听着,并且还时不时回应。母亲老了,我不愿意让她感到孤独寂寞。

和母亲往来甚密的是邻居孙婆婆,孙婆婆几乎每天晚上都来我家玩。母亲便随时把我的事情向她说起。或许是双方的家人都有这样的想法,也或许……总之,竟把我的目标锁定在孙婆婆的孙女赛云身上。关于赛云,我并没有多少印象,提到中学毕业以后就再没有见到过的她,却使我想起草绿色夏装和一头乌黑头发的欣俞,心里又十分模糊了,我强装着没有去想其它事情。母亲见我一再拒绝,而父亲又不表示什么意见,便和孙婆婆千方百计地劝说我和父亲。我倒十分希望父亲能站到我这条线上,不料父亲却答应了她们,要我去赛云的姐姐家接她回来过年。

赛云的姐姐家是离我们小镇九十几里,比我们故乡偏僻而大得多的村子,坐一乘车后,还须走上五六十里的曲奇山路。这并不算什么,要踩着大小不一,高低不平的石礅子过河就困难了。我仅仅和同学去过一次,想想已是六七年前的事情,后来的印象大抵如此而已!

尽管已经洋洋洒洒地下起雪来,母亲仍久久地站在车窗外不断嘱咐我一路小心,许是担心我再一去不返的。寒风呼啸,吹起她帽沿下的发鬓、吹落绒雪在她的毛线帽上、衣服上,寒风中,我却看见母亲慈祥的面容。车缓缓地驶出站口,盘进了重重山峦,母亲似乎仍矗立在车后和我挥手道别。

母亲没有变,还是从前的样子。